雨,仍不断坠落,纷纷扬扬地砸向地面,夯实土路也被无奈溅起泥泞,星星点点的颗粒如同水波似的散开涟漪。最后在宋听雨的白色裙摆上留下痕迹。
“还下着雨,你确定现在去挨家挨户地敲门?”
宋听雨未做理会——她仍在思虑昨晚自己心慌的原由,又将一切能想到的事尽数回忆。
“要不然把这帷帽摘了?”霍长扬紧跟着就提了一嘴,宋听雨前行几步,晃过神才发现未尝不可。
待再从成衣铺出来时,两人已是奴仆打扮。
从距离樊楼最远的那方小院开始,两人借着替主家施恩惠的名义将一篮子鸡蛋陆续送出。
其中不乏有院子无人开门,宋听雨皆吩咐霍长扬直接翻墙越入。
“按道理,若秦伯禄的夫人真住在这,为何无人看守?总不能是自愿的?”霍长扬拎着空篮子,偷瞄了眼宋听雨严肃的面色,忍不住嘀咕。
宋听雨深吸口气,微微垂眸间顿住脚步,一手又紧紧攥起霍长扬的衣角,而后言辞郑重地同他说道:“盲目搜寻无果,倒不如直接问秦家人。”
“问秦伯禄?他肯说的话,那樊楼的管事娘子还用得着苦苦寻觅?”
“秦家,秦骄岚。”宋听雨道出此名后,立刻抬手,拽着他的手腕就往成衣铺走,“你先前和我说过,秦娘子野心外放。可我昨日遇到的秦娘子却是个实打实的聪明人。”
“所以,你怀疑......”
霍长扬的话音还未落地,宋听雨就打断道:“见到了就能知晓。”
“若是公然登门拜访,女子不得面见外男,想来秦伯禄也不会答应。”
“前去秦府的只有我,而霍郎君要不要去?怎么去?我可不知晓。”
宋听雨说完,已经急匆匆地跑进成衣店,空留霍长扬自行解读那番话的含义。
她刚跑进成衣店就悄悄从成衣店的后门溜走——当街说得铿锵有力,实则是将霍长扬和盯着他们的眼睛一同蒙蔽。
她还是想挨家挨户去叩门,而霍长扬,想来他会悄无声息地见着秦骄岚——只要他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试探秦骄岚并非难事。
而做奴一事,他当真不行——满身的气派,就算换上整套的麻衣,他的形象最多只能向爱闯祸的衙内靠近。
在她行事前,樊楼必须去一趟。虽说昨晚城南这片都没有异常,但她整宿未眠——未曾亲身目睹,她不放心。
仅仅一刻钟,宋听雨就从城东奔至樊楼,还没来得起缓气,她就向一楼洒扫的丫鬟询问尚云的所在。
“云姐昨晚就出去了,说是要离开几天。她走时吩咐我们,如果您来找就告诉您:十日后再来寻她。”
宋听雨当即蹙眉,立刻俯身按住那丫鬟的肩膀,声色俱急:“昨夜风雨交加,她没同你说她的去处?”
丫鬟无措摇头,已然被宋听雨这般焦急的神态惊着。
“不过,我注意到云姐往旁边这条巷子走去了。”
得到答案后,宋听雨微微颔首以作感谢。她转身离开,眼眶已然湿润,指甲早已陷入掌心。
如今尚云走了,她还会回来吗?大晚上的又是风又是雨的,什么东西能吸引她决然离开樊楼?一整夜都未有她的消息,好在还未有消息。
宋听雨如同皮影戏中的皮影似的亦步亦趋,浑身的姿态像是失魂一般。
雨丝又淅淅沥沥地飘下,砸入平静不久的水坑,这回的涟漪是动态的。
宋听雨才走了几步,腿脚就已发软——她也不知怎么的,脑海里满是尚云的笑颜。
这回摔倒没有从前那般的痛感,她没力气睁眼,耳畔只剩下霍长扬的嘀咕。
他好像在骂她,说她是骗子。还说了很多......可惜她真的没力气了。
身上没有添新伤,腰间在霍长扬揽住时就已经发烫,如今倒和她的额头、眼眶、鼻尖一样灼热。
但她还有很多想问的,优柔寡断只会将风险放大或是将计划延后,她拥有的太少,经不起风险。
蓄力片刻,宋听雨才渐渐恢复意识——霍长扬怎么还把大氅盖她脸上了?抱着她行动竟还敢这般急切,她大仇未报,可不想早早被霍长扬摔进阴曹地府。
“霍长扬。”宋听雨喃喃的同时扒拉着大氅,豆大的雨珠瞬间坠在她的眼皮上——原来是下了瓢泼大雨。
她凝望霍长扬的脸,雨雾过郁,能看清的只有他的长睫也正下着雨。
雨,如同发狂似得不断落着,她第一次发觉衢州城竟这般大。明明她从城东跑到城南时只耗了一刻钟。
一刻钟居然这般久,霍长扬步步迈下时溅起的水势她都停了许久——数不清,只知道这次是真的欠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宋听雨再醒来时,霍长扬照常躺在地铺上——窗外已是晨光初现的景象,仅有那身被雨水浸透的大氅提醒她:昨日不是梦。
可,尚云还是没有消息。
宋听雨坐在床沿望向窗外发愣良久才注意到躺在地铺上的霍长扬已经睁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多谢。”
霍长扬没有出声,仍保持着单手扶额的姿态,躺在枕头上看着她,只是够了一丝埋怨的苦笑。
宋听雨无话可说,就算是欠下人情,她也不想直接问他想要什么——她现在穷得只剩个人,甚至连人也不算。她是逃奴,若是被东京城的大理寺抓住了,一套杖刑过后就真成鬼了。
届时再将她的所有赔给霍长扬,还得劳烦他再出殡一次——做鬼后仍是欠他。
良久,霍长扬见宋听雨垂眸似起身欲走,他这才暗骂道:“骗子。”
声音犀利,哪像是临时起意,分明就是在心中好生将她痛骂一番后的真情表露。
她面色惨白地瞟了眼霍长扬后就利落地走向外间。
“桌上有药,我熬了一晚上,没经过别人的手。”
霍长扬突然出声,宋听雨也不再吝啬言语:“真的谢谢!”
“等会你使唤一个小厮去秦府送张拜帖。”宋听雨干完一整碗药后,立刻转头对霍长扬吩咐。
霍长扬刚好整装结束从里间走出,斩钉截铁地要求:“那你同我一起去。”
宋听雨微微颔首,没有拒绝——尚云已经下落不明,她也只有秦骄岚这一条出路了。
“但你昨日去樊楼做什么?”霍长扬突然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嘴,眼神已经瞥向宋听雨良久。
她勾唇间顺势抬眸,对上他的眼睛不肯让步。
“想知道?那用你的秘密来换。霍郎君这段时间应该没少和我扯谎吧。”宋听雨清算着,眼内的冷峻愈发刻薄。
霍长扬却突然大笑,看似忍俊不禁,忽而就将话题带过。
来衢州城本就是为他师父翻案一事,不涉及宋听雨的利益,他不想说的,她自然不会揪着不放。
“我对霍郎君的私事不感兴趣,但若是你的秘密包括尚云,那我奉劝你现在就讲清楚,否则别怪我日后翻脸。大不了就和您这位东京城来的贵人鱼死网破。”
宋听雨言语尖锐,身子却挺得格外笔直,最后连目光也舍不得分给霍长扬。
霍长扬抿唇点头,最后还是忍不住询问:“尚云是谁?”
“樊楼的管事娘子。”
“所以宋娘子是对她另眼相看了?”霍长扬忽得勾唇浅笑,眼中流露好奇,“尚云救过你?不应该呀,我记得我也曾救过宋娘子多回。”
宋听雨叹息后漠然开口:“五年前你帮我一次,我认这份恩情,所以就算这衢州城距离东京城足足两千余里,我照样来了。可自那以后的种种,你敢说是毫无算计?你敢说你还如当年一般古道乐肠?昨日你救我,我也感恩,可你出现在那本就是出于对我的不信任。”
字字珠玑,宋听雨却不肯让步,偏要继续攻心:“霍长扬,你我之间本就毫无信任可言,凑在一起拼不出一副好心肠。待衢州城一事过后,我帮你问出秦伯禄知晓的答案,你便放过我。你知道的我还有大仇未报,在那之前我绝不会泄密,报仇之后,我的命,你拿去便是。”
沉寂片刻,霍长扬只“嗯”了一声。
眼见阳光逐渐将屋内照亮,霍长扬忽得起身,拎起佩剑就转身离开客房。
“今日放晴,该有义诊。一起去看看吧。”
他仅留下这句,便步履匆匆地从宋听雨的视野中褪去。
宋听雨怅然叹气,收拾一番后就随着霍长扬的踪迹寻去。
也不知为何,她今日就想将两人的关系放上台面,坦诚布公——就像尚云对她一样,她多番算计,尚云还是能朝她真心微笑。
她说她们是同类人,宋听雨当时没反驳,却也逐渐明白——尚云和她口中的尚芙蓉才是一类人。
而她宋听雨,已经在算计中活了将近六年,从那年东京城的大雪后,她注定做不了人。
宋听雨刚踏出房门,神态立刻换做女儿家的娇憨。即使有帷帽遮住她的脸。
“星郎,你怎么不等我?”宋听雨立刻小跑上前,当着大堂众人的面挽上霍长扬的手肘。
霍长扬未做理会,却也没有抽出手。
或许是大雨刚过的原因,今日义诊的队伍不长,但宋听雨却迟迟未瞧见那日为她看诊的帷帽娘子。
她拉着霍长扬绕过众人,径直向义诊桌旁矗立着的两个丫鬟询问。
“你们家娘子今日不来出诊吗?”
“我家官人一夜病倒。如今,娘子正在府内照料左右,这段时日应该都不会坐诊了。”
宋听雨道谢后就扯着霍长扬离开,“去秦府。”
“拜帖才刚送去。秦伯禄未回书,我们恐怕不得入。”
“翻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