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宁闻禛迈入山神庙的时候,半透明的双鱼剑轻巧绕了个圈,胖头胖脑,开始绕着那人转圈。
沈扬戈四处收拢起旧木板,堪堪在不漏天的角落,堆起了挡风的地方。
冷风顺着缝隙钻进了衣角,他打了个寒颤,又将袖子拢紧,等到摇曳的火苗好不容易探出脑袋,才勉强驱散了周身寒意。
宁闻禛靠在他的身旁,他的双鱼儿系在腰间,正亲昵地贴在沈扬戈的小鱼剑身边,像是谄媚的小狗,时而碰碰头、贴贴鳍,可对方始终高冷,毫无回应。
宁闻禛的腰带被扯着,他终于没法忍受它窸窸窣窣的小动作,一把隔断了小鱼剑的灵气流转。
它的目光霎时黯淡下去,化作硬邦邦的玉质佩饰,死气沉沉地落了下来。
沈扬戈同他的小鱼剑一般,一无所察,他慢吞吞地掏出了图布,皱巴巴的,活像是暴晒的咸菜干。
他用手展平,借助微弱的火光,划过连绵的山脉。
宁闻禛也顺着他的指尖看去,从北离山门一路往东南,就到了云州境,在鹿春坳折转东北,沿着路一直走,只需三日就能到——
霜叶山。
看到最后标注的地点的那个瞬间,宁闻禛的呼吸一滞,像是被谁扼住了脖颈。
沈扬戈是想……继续与盛逢的约定。
他要把木石之心,这个世人贪婪索取的至宝,原封不动地交到纪安珣手里。
火焰依旧在枯枝上摇摆着,它滚烫的身躯踩塌了焦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暖黄的光笼罩着沈扬戈的脸庞,明暗的线条刻下轮廓,他的长睫翕动,眼尾溅上的一滴血像是工匠在白瓷上点的朱砂,破败又颓唐,却艳得惊人。
融融火光依旧没能给他带来血色,他的唇色依旧苍白,甚至干裂破皮,血痂粘连着,微微一动,就再度裂开。
他抿去渗出的血丝,眸里清澈如镜,倒映着跃动的焰心。
宁闻禛知道沈扬戈是最勇敢的人,可直到这一刻,他却祈盼这个人能怯懦,能胆小,能退缩不前。
他不勇敢就好了。
沈扬戈收好了拂雪剑,他从破庙里扯下破旧的经幡,用布条一点点将燮纹剑鞘缠好,就像是裹着根烧火棍。
封司幸说,尽管拂雪不在神兵榜之列,但它依旧是旁人一眼就能认出的剑。
他不知道,正如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祖父如今还能被人铭记一样。
破庙门板垮塌,四面漏风,他担心剑阁追捕,只能埋起火堆,屈腿蜷缩着身子,紧紧搂着那柄剑,躲在黑暗里,等待着天明。
次日,沈扬戈就动身了,他仔仔细细擦干净了血迹,又换了一身麻布短打,听从封司幸的建议,没敢御剑,只是沿路走,像是普普通通的旅人。
第一日,他路过了城镇,路上行人神色匆匆,见着陌生面孔,保持着十丈开外的距离,又不动了,只是揣着手,警惕地打量他,目光不善。
沈扬戈被无数视线打量着,他扫过铺门前挂着的一串串白灯笼,心中疑窦暗生。
门外挂白灯笼,便是报丧的意思,一条街几乎家家都挂着,就不是正常的模样。
甚至有些人的腰带都系白,该是在替人守丧,按道理这个时间也不该外出。
他想要找个人问问,路上的行人却形容枯槁,远远见他就绕开了,对生面孔格外警惕。
沈扬戈收回了脚,他没能问得清楚,只能继续上路。
第二日,他在城外山林间遇到了一个老翁。他满头白发,乱蓬蓬地扎起,像是秋日的枯槁杂草,正佝偻着身躯,两指粗的麻绳嵌在肩上,几乎要将这具皮包骨的躯体拉得支离破碎。
他吃力地拖着板车,沉甸甸地运着货物,又盖着厚重的干草。
沈扬戈压了压心脏,忍过钝痛,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了车把。
身上的重担霎时减轻了不少,老翁迟钝转头,脚步也慢了下来。
一张俊朗的青年脸庞就这般映入眼帘,来人穿着一身单薄的粗布短打,腰间杵着一根半长的棍,脸上带着大病未愈的苍白。他的手背青筋迸出,额上密密麻麻渗出汗,却一言不发,只紧紧抿着唇,一步步地往上拖着。
老翁收回了视线,汗水淌过稀疏的眉,径直沁入眼中,火辣辣地疼,他眨眨眼,又抬臂抹了把脸。
老旧的车轮再度吱呀呀转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翻过这个陡坡,就到了茂密的林间,只有一条几乎看不清的路,看起来没有人经常会去,地上却有几道车轮碾过的痕迹,看起来很新。
沈扬戈依旧没有询问,他只是顺着老翁的方向,一路将板车拖了过去。
“咔嗒——”车轮恰好碾过石块,老翁一个踉跄,差点绊倒了沈扬戈。
他急急稳住身形,一把搀住老翁,又反手扶稳重心倾倒的板车。随着整个车腾空回正,铺在最底层的稻草落了大半,遮掩的草席下,依稀闪过一抹银光。
沈扬戈看了过去,僵在原地。
四周寂静无声,从那里震出了一只小小的胳膊——苍白的,藕节般胖嘟嘟的胳膊。
地上正躺着一个银镯子,没有任何花纹,它似乎大了些,轻易从小主人腕中滑落。
老翁也看过去,他的喉间发出咕噜声,喘着粗气,猛地扑了过去,从地上捡起了那只镯子,紧紧攥在手心,赫然瞪着面前的青年。
呼哧呼哧。他的鼻翼扩大,像是野牛般,赤红着眼,浑身紧绷。
天灾中,金银就是对人性的考量,哪怕埋得再深,也容易被贪心的鬣狗刨出来。
他单薄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从干裂的唇里挤出了几个字。
“走、走!”
沈扬戈往后退了几步,他摊开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到了吗?”他开口说出了至今为止的第一句话。
老翁垂下眸,依旧护着小镯子,“嗯”了一声。
沈扬戈环顾四周,的确是人迹罕至的清净地方,他微微颔首,转身顺着来路离去,却又被叫住了。
“等等。”
他回头看去,只见那只枯瘦的手颤颤巍巍递出了银镯。
老翁似乎平静了不少,他开口道:“拿去吧。”
“反正,也用不到了。”
沈扬戈看出了他的恐惧——他担心这只镯子会招来灾,害怕面前的人会杀个回马枪,会为了其他的“财物”,再搅了他孙辈的清净。
曝尸于野,是不入往生的。
沈扬戈在老翁绝望的目光中缓步上前,他接过了那只小巧的镯子,又弯下身子,半跪在板车前。
见他伸手向前,老翁张开双臂,死死护住身后的草席:“没了!”
他蹬着腿,眼睛凸出,像是濒死挣扎的鱼,吼道:“没、没了!”
沈扬戈却握住了那只胳膊。
冰冷的,像是从冰窖里捞起来,不带一丝生机。
他垂眸,轻轻将银镯推了进去。
老翁霎时哑了声,他茫然地看着青年,大滴大滴的泪从眼尾的皱纹里沁出。
沈扬戈站起身,再次转身离开。
“谢谢。”老翁声音喑哑,几不可闻。
他没有看沈扬戈了,只是颤巍巍撑起身子,从板车旁摸出了断了一半的铁锹,躬背往里走了几步。
嗒。
铁锹嵌入板实的土地,猛地一翘,咯吱咯吱,碎石腾起,草根根根崩断。他用铁器从大地里剪断野草的脐带。
嗒——
又是一锄。
沈扬戈背对着,身后却始终传来那一声声的响动。嗒,咯吱咯吱,嗒——
他嗅到了泥土翻起的腥气,坚韧的血脉联系,就在那一锹一锹中分崩离析。巨大的空茫笼罩下来,他有些喘不上气。
那只小银镯始终在他眼前。
是不是所有的长辈都爱用些小玩意儿来祝福晚辈。
他下意识摸了一把小鱼剑,正坠在腰间,是他的家人做的,可以千里传讯,每个人都有一只。
冰凉凉的。
如今也只剩他一个。
*
云州大疫三年,名唤“口疫”。
他们说这是神灵的报复,兴许哪些不长眼的冲撞了长生殿的某位,结果遭到了诅咒。
凡是有说出或者听到任何“口疫”字眼的,就会被锁定。然后“那个东西”就会降临,从一户开始蔓延,避无可避、十室九空。
直到现在,这场“神罚”几乎摧毁了整个云州。
沈扬戈一路走来,本该富饶的土地上满是烧焦的痕迹,整村整村空寂。渐渐远离了云州城,才见到稀疏的人烟。
他也试图挽救过那些生命,可盛逢只给予了他被庇护的权利,他不是木石之心的主人,甚至只能勉强吊着自己的一口气。
对于药宗介入都只摇头说无解的疫,他毫无办法。
兴许找到纪安珣,那个木石之心的新主人,还能有一线生机。
距离霜叶山只有两日路程了,沈扬戈抿了抿唇,干涸的血痂下泛起刺痛,他看了眼杂草丛生的路,只能撑着木棍,蹒跚地继续往前。
这是座隐藏在半山腰的小村落,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但门前并没有挂白灯笼,想必怪疫还没波及到这里。
沈扬戈用拳抵胸口,穿心伤至今也未愈合,连日来的奔波让他的气息越来越弱。
随身的水已经用尽了,水井枯竭,山林里水源不定,现下亟需一个休息的地方。
于是,他叩响了第一户的门。
“你是从云州城来的吧。”半开的门缝里透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妇人将声音压得极低,隐隐带着气音。
“我……”沈扬戈说不清云州城是哪个方向,他指了指来路,“我是走这条路的。”
“那就是了。”妇人小心觑了了外头,随即“啪”地将门死死关上,“快走快走,别待在我门口。”
“……”
沈扬戈用手撑着木门,堪堪稳住身形。
宁闻禛怀疑他下一刻就会倒下,可他调匀气息后,拄着木杖继续往前。
沈扬戈猜到会被拒绝,现下人人自危,他又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不怪旁人避之不及。
可他也有必须的事要完成,不能停下。
正想着,地里斜出细石,他拖曳着步子,一时不察,重重摔倒在地。
躯体与地面碰撞发出闷声,他弓着背,似乎磕得狠了,疼得额角青筋迸起,血色全无,一时爬不起来。宁闻禛俯身扶他,手却一遍遍穿透躯体,像是捞过一阵风。
最后,他将手覆上沈扬戈的手背,轻轻交叠。
“放弃吧。”宁闻禛跪在他的面前,声音很轻,“扬戈,我们回家好不好。”
话音落下,沈扬戈就用行动回答了。
他喘息几声,摸索过裹成木棍的拂雪,指尖抠入泥土,生生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他不能回去。
他答应了盛逢送心,还要补好自己的骨。
那时他才能回家,回去救他们。
沈扬戈又去下一家,回答他的只有紧紧闭起的门栓。
“快滚!”有人隔着篱笆怒斥着。
哐啷——木柴狠狠砸上了门。
沈扬戈愣了片刻,只能往下走去。这次的是个和善的老妇人,她只是温声道了歉,说家中还有幼子,让他去其他地方看看。
“多谢。”沈扬戈微微颔首,他眸中的光黯淡下去。
“小伙子,你要不去那头试试?”老妇人又追了几步,她隔着稀疏的篱笆指了指前方的路,“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出了村,往南两里地,还有户人家。”
她似有不忍,却还是颤巍巍地拄拐道:“去那儿试试吧。”
沈扬戈没看懂她眼里的情绪,他愣愣点头,又道了谢。
村南二里外,只有茂密的林。沈扬戈走了许久,直至夜幕沉沉降临,嵌上星子,他都没有找到所谓的“人家”。
也许老妇人只是为了让他离开,撒了个谎。
沈扬戈擦了擦鬓角的冷汗,他环顾四周,准备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无意中看到一点异样。
左边的岔路里,似乎有更深的阴影。
他往前走了几步,眯起眼看了许久,才隐约窥见了房屋的轮廓。
太好了。
沈扬戈燃起希望,快步上前,可随着靠近,他的心跳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