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蝉原本已经离开毓庆宫,一路上她越走越快,脑中的苦闷如夜晚岸边上涨的浪潮。
行至荷花池,她被脚下的石籽拦了去路,当即一脚踢开那颗石籽。
“哎呦!”
突然花圃从里传来一声哀嚎。
“谁呀!谁那么大胆,竟然敢暗算小爷!”
张蝉吓了一跳,原以为应该会落入荷花池的石籽,竟然砸中正躺在花圃假山下乘凉的人。
那人应该是见到了她的身影,冲着她的方向高声怒斥道:“你有种别给我跑,小爷我今天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
张蝉发现自己想逃跑的念头被此人看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身前的脚步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迎面瞧见一个怒气冲冲的青年从花丛里冲了出来。
她正欲开口,就被面前的这个穿得花枝招展的男子晃了眼。
这人的头发梳得随意,乌黑的发中挑着一只成色极佳的碧玉簪,身上穿着艳丽的翠色如意云纹锦袍,腰带上的花鸟纹是金线所绣又穿有各类珍珠玉石。他虽然嗓门大,整个人却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瞧着他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许是躲在假山石下打盹,正好被她一脚踢走的石籽给砸醒了。
此人一脚刚跨过假山石,抬目就见到暗中偷袭自己的人影,对着张蝉的侧影正想破口大骂,“你这混......”
张蝉转过身,见他怔了片刻,忽然放下捂着额头的手,轻声道:“没吓到你吧。”
她被这人忽然一问有些摸不着头脑,蹙着眉,又摇头回应他的话。
男子语气中的怒火在他见到张蝉的容貌这一刻就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他脸上放荡又恣意的笑容,“得亏今儿不是中秋,不然小爷我还以为是月宫里的嫦娥仙子下凡了呢。”
“谁这么大胆敢偷袭我们国舅爷!”张蝉听见这人的身后突然又传来一声怒斥。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也跟着跑了出来,在他要冲上前跟张蝉理论时,就被这人伸手一把拦下。
小太监认识张蝉,立刻行礼道:“奴才见过郡主。”
原是自己有错在先,张蝉也不想多生是非。
她免了小太监的礼,又看了眼这人头上的红肿,“对不住,我无心之举伤了你的头,你没事吧?”
“没事,我好得很,什么事也没有。”他立刻答道。
张蝉听见小太监刚才似乎唤此人“国舅爷”,她瞧着这人红肿的额头好像越来越红,可他说没事,又一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
“既然你说没事,那我就先走了。”她看当下荷花池边没什么人,随即向这位国舅爷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姑娘谁呀?怎么从前没在宫里见过她。”那名男子并不恼怒张蝉此举,反而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对一旁的小太监问道。
“您刚从军营回来没多久,这些年没见过她,所以您不认识。”他身边的小太监说:“这位便是永昌郡主,就是从前长平王的独女,名字叫张蝉。”
“张蝉。”他的眼睛眨了眨,慢悠悠地念了几次这个名字。
男子突然“噗嗤”一笑,竟然还笑出声,“原来是她啊,没想到那野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小太监不解道:“国舅爷,这位张姑娘在盛京是出了名的端庄稳重,当初人家可是差点就要成为太子妃的人,那是连陛下和咱们娘娘都赞不绝口名门淑女,您怎么能唤人野丫头呢?”
“就她?还淑女?你是不知道当年父亲希望我将来从军,便把我安排到军营历练。正巧那天我进宫向姐姐辞别,刚走到荷花池就见有两个人落水,”裴珉一想起当年段明烨摔下荷花池那副狼狈样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太监一脸茫然。
他便用手指了指张蝉离开的方向,“就刚才那个什么什么郡主,就你们说的那个名门淑女,就是她,那野丫头不知上哪抓的癞蛤蟆,还放在四王爷的屁股后头,吓得那向来目中无人的四王爷掉下荷花池。结果啊,段明烨因为一个个头还没他高的野丫头,摔成了一只落汤鸡。”
见到裴珉捧腹大笑,还说着一些跟他们这些宫人眼中大相径庭的永昌郡主的“坏话”,站在他身边的小太监顿时觉得国舅爷许是被永昌郡主的一颗石籽给砸傻了。
裴珉笑够了,不禁望着方才张蝉远去的方向。
那姑娘同这座皇宫里的人不一样,许是同其他人相比,在她身上,更有人味。
*
另一边的张蝉没有离宫,她又回了毓庆宫,见到段明徽已经离开此处,眼神里徒然添了几分黯淡。
落雪在宫门外等了许久,终于盼见张蝉的身影,她忙小跑上前,“姑娘,您上哪去了?这出宫的时辰都快过了,府里的马车都在此处停了许久还瞧不见您人,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您在宫里出了什么事。”
张蝉出行不喜欢带下人,她从前走到哪都是独来独往,虽然母亲和月娘都提醒过她这样不妥,但是她至今也改不掉这个习惯。
“对不起,让你们在外面吹风,还等我这么久。我没事,就是被一些事耽搁了时辰。”她看了眼赶马的车夫和前来接她的落雪,心中有点歉疚。
车夫扶着她上马车,忽然笑道:“嗐,您是主子,哪有主子会跟俺们这些丫鬟和随从道歉。”
“这回是因为我才耽误了你们回府要干的活计,一会回去我会跟吴管家交代。另外这阵子为了我在府中接诊病人一事,你们都辛苦了,晚些我会让他去账房给你们本月的月钱一人再添一贯钱。”
“谢谢姑娘赏。”落雪和车夫的脸上洋溢着笑。
张蝉靠着马车的车窗,一只手撑着脑袋,脸上却是肉眼可见的烦闷。她莫名问了他们一个问题:“你们说,这世上的父母都会疼爱自己的孩子吗?”
“这当然啦,”车厢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就拿俺来说,除了俺家媳妇,这世上俺心里最疼的就是俺媳妇前年给俺生的那一对龙凤胎。”
“是呀,谁会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呢。”坐在她身侧的落雪跟着说:“我刚进侯府时,一逢年节家里的娘亲就会从老家来盛京看我,每回来她都会带好多家乡的土产,还给我带了缝制新衣。”
张蝉听的入神,没有说话。
落雪以为是勾起她的伤心事,忙道:“姑娘也是呀。”
张蝉微微一愣,问:“也是什么?”
落雪道:“咱们王爷和王妃是这世上最疼爱您的人。”
车夫道:“那可不,咱们府上的王爷和王妃对姑娘是无比重视。王妃生前就给姑娘攒了好多嫁妆,还有咱们的王爷不仅让姑娘成了盛京侯府里的当家人,甚至连带着咱们长平的整个张家都归姑娘掌管。王爷和夫人这是打心眼里疼您,生怕您一个人将来会过不好,就连自己的身后事都为姑娘谋划清楚。”
张蝉温和地笑了笑。
她掀了车帘,探头远远地望了眼已经和自己拉开很长距离的朱红宫门。
难道是因为生在天家,所以注定没有父子情吗?
为何在这里见到的却是......
张蝉一路上没有再说话,没多久马车已经行至侯府大门。
她刚到门外,就见月娘脸色不佳地站在石阶上,身边一群仆役抬着大小不一的木箱子往侯府里走。
“这是怎么了?”张蝉看了眼木箱子,才发现自己所乘坐的马车前原来还停着两辆更大的马车。
“月娘,那是谁的马车?”她发现这些搬运木箱的下人很是眼生,不知是从哪来的,问:“他们怎么还往咱们的府上抬箱子?”
月娘狠狠瞥了那些人一眼,气冲冲地说:“姑娘,长平来人了。”
长平?来人?
“来谁了?”张蝉问。
“还能有谁,就是咱们王爷从前在长平的远房堂弟还有族里的几位亲戚。”
亲戚?
月娘不忿道:“从前咱们王爷还只是个守城小兵的时候他们这些亲戚就瞧不上咱们。等后来王爷发迹,这一加官进爵,这些人全都跟着涌了上来,一会说是王爷的远房外甥,一会说是远房堂舅舅,王爷是独子,咱们张家哪来这么多亲戚。”
月娘的话犹如一记重锤,如今怎的她还没回远在千里之外的家,这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事竟先跟着找上门。
她现在是个孤女,父母早逝,偏偏又出身高门。如果长平侯当年没有立书交代要将整个张家交给她掌管,或许她已经成为被族中长辈用来拉拢士族,甚至是盛京皇族的棋子。
她挺直腰板,提裙走了进去,迎面就见到了她的远房二叔。
“二叔好。”她颔首,冲来人扯了一个笑,“您说您和婶婶大老远地从长平赶来,怎么也不来封信跟我说一声,府上都还没来得及准备,真是有失远迎。”
张禄和谢亭燕听见进门仆役提到张蝉已经回府,便闻声赶出来,跟在他们二人身后的还有几位她母亲娘家的兄弟。
她打量着这伙人,心里能猜出他们是为何而来。除了为了父亲死后留下来的家产,想必还为了她成为族里家主一事。
“蝉儿,怎么几年不见你在盛京被人养成这么个不识礼数的模样,见了我们这些长辈为何还不行礼啊?”张禄正了正神色,立刻摆起了长辈的谱,他原以为张蝉只是一个小辈,应该向他们下跪行礼。
张蝉闻言却不为所动,虽然脸上仍旧带着笑,嘴上却一句话也懒得跟这些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