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看了一眼张禄,道:“张二爷,姑娘是长平王的嫡女,不仅是张家的家主,更是圣上下旨亲封的从二品的永昌郡主。按理是你们应该向郡主行礼,只是郡主体恤大伙都是自家亲戚,故此才免了诸位的礼数。”
“你不过一个下人,仗着和小姐一起长大的情分,便敢这般无礼。这里主子说话,有你开口的份吗?”谢亭燕气急败坏,扬手正欲往落雪脸上打。
张蝉当即挡在落雪身前,抬手扣下谢亭燕的腕子,冷眼淡声道:“二婶婶,落雪是我身边的人。她若有错,该怎么罚,也得由我说的算,姑且还用不着您费心。”
“你.....”谢亭燕被张蝉的三言两语堵得哑口无言。
张蝉冷着眸,手也未曾松开。
“婶婶如果认为蝉儿包庇下人,大可言明。只是侯府的下人也并非是低贱得可以任人欺辱。”张蝉道:“婶婶此举若要外人知晓,这和打在蝉儿身上有何区别,别人只会说我们张家人离心不合,传出去也不好听。”
谢亭燕想用长辈的身份压制她,又担心给他们一家子今日前来的目的再徒添麻烦,只能当着众人面咽下这口气。
正巧从内堂出来的吴管家忙上前打圆场,道:“姑娘,晚膳的时间到了。”
张蝉松了手,笑着对众人说:“今日诸位长辈千里迢迢从长平来盛京,我做小辈的岂有薄待之理。既然府里已经备膳,那这顿饭就当蝉儿为几位接风洗尘,请吧。”
今夜这顿饭用得压抑,她也没心思吃几口,等众人散去,才召了府里的下人至内堂问话。
月娘先道:“姑娘,咱们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他们是见山中无老虎,就想来此作威作福。”
一向寡言的吴管家今日也控诉着这等不平,“就是,尤其是张二爷他们一家子,从前王爷得势,他们年年来咱们府上打秋风,非得捞点油水才肯走。是大夫人念着同宗之情,也不想王爷被外人传出苛待族人的骂名,才不与他们计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这一晚的委屈与无奈。
张蝉默声听着,心想这些琐事,未必对她不利。至少他们如今主动找上门,也免得将来她回长平还得同这些人掰扯。
她语气轻松,对众人说:“我知道你们都在为我考虑,这几日还得有劳各位,尚且先将该尽的礼数都做周到了,毕竟他们都是长平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在盛京也别落人舌根。”
月娘满心疑惑,担忧道:“姑娘若同意他们住在侯府,这长此以往,怕是想赶都赶不走啊。”
“是啊。”徐嬷嬷说:“老奴瞧着张二爷和薛家那边对姑娘的态度怕是别有用心,他们此次前来的目的必定是为了王爷和大夫人留给您的家产,还有姑娘在张家的家主之位。”
“我们侯府又不是菜市场,岂能说进就进,随意想出就出。”她轻笑着,正好想起薛三爷的儿子。
那个人对她一向是目的不纯,从前老想占她的便宜,如果他想趁虚而入,她就让他吃尽苦头。
她低声对落雪嘱咐道:“刚才饭间三表哥的模样你也见着了,告诉护院警惕点,别让那人进内院,也别让他随意闯进西厢打扰师傅和张楹。”
落雪一下子就明白张蝉的意思,狡黠道:“奴婢知道了,他要是敢偷摸进内院,咱们就打他个有去难回。”
光是薛璋一人的风流韵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此人好色薄情,纨绔嗜赌,当年还未及冠,就成了赌坊妓院的常客。
薛府中他纳了四位美妾,长平的庄子上还不知道养了多少外室。那年太子离世,张蝉及笄,薛璋有意想钻空子上门攀亲。
最后薛家竟将已故多年的长平王妃搬了出来,直到长平王冷脸拒绝了这桩亲事才肯罢休。
仅仅一日就能生出这许多事,张蝉心里烦闷。
不过,倒也不是因为长平的不速之客。
烦闷的缘由,既有在毓庆宫里发现段明徽一直隐瞒自己的缘故,也有她在出宫前偶遇晁御医时听到的那番话。
今日黄昏,晁御医在她刚行至宫门口时也正巧准备出宫回府。
他趁上轿前将张蝉唤住,先是寒暄一番,之后便无意提及了一年前长平王在关外遇袭一案。
张蝉听至关键处,心里起了疑,向晁御医问道:“您是说当时韩御医将药送去关外时,我父亲还没断气?”
晁御医:“是啊,当时王爷被毒箭所伤,解毒的药物是皇上下令快马加鞭送去。幸亏送得及时,老朽听前去的韩御医和在场的军医曾说,王爷那个时候仍尚存一口气。”
张蝉眉头紧皱,问道:“那为何我父亲最后还是......”
“可惜就可惜在这,”晁御医摸着花白胡子,长叹一声,道:“不知为何用在药后的当晚,王爷他就受不住药性,突发高热,浑身起红色风团。或许是那只羽箭的毒性强烈霸道,加之药效发作,王爷本就流血过多,身子骨挺不过,所以人就这么走了。”
送往关外治疗外伤的药物是天兴帝下令宫里医术最精湛的御医一同研制。当时赶去救治的人是太医院的院判韩先仁,他是大周最擅长医治外伤的大夫。
按理有他坐镇军营,又有军医配合,还有解毒之药,身中剧毒的长平王在治疗时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其中是因为毒箭的毒性强烈,还是暗含着别的原因?
张蝉拿了一个长匣子进了东院的卧房,她将房门关严,之后踩着凳子,从最里间的书柜顶格处取下一摞发黄的旧簿子。
这些旧书是她母亲薛汝阳所记载关于历朝历代出现的各类奇异毒药的禁书。
那年长平王手握重兵,奉命驻守西北,她和母亲被迫从长平搬至盛京侯府,连带着这些旧书也一起带来。
她记得母亲再三警告过她,因为这些书上记载的都是大周律法里违禁的内容。为了避免将来多生事端,招人话柄,她不得随意翻阅,也不能学习研制。
虽然凌素留给她的那些医书对于一些疑难杂症已经够用,但是在用毒制毒上,绝对没有薛汝阳留给她的这些禁书记载得详细。
窗外起了风,她翻了几页,手指瞬间就定固在一处写有“鬼蜮蛊虫”的章页上。
*
天际暮色四合,直至三更,乌云笼罩,繁星渐渐隐于苍穹。
蓉娘收起张蝉离开平州前留给段明徽的药瓶。
她抬眼见少年坐于桌边一言不发,皱眉道:“这是你回盛京这小半年里,发作的第十三次。”
她口中的“发作”,便是段明徽体内潜藏的玉蚕蛊。
“十一,当真无药可治吗?”蓉娘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担忧地问道。
段明徽敛眸,“海藏大师是杏林圣手,从我十三岁进慈云寺,整整六年,他依旧没能研制出解药。”
“那师傅呢?”
“从师傅任歧化将军起,就已经寻访塞外各地巫医,最后也只讨能得缓解玉蚕蛊发作时的药物。”
只是段明徽体内蛊毒发作次数频繁,最终也逃不过身体出现耐药现象的结局。
如今暂且依靠张蝉所制的解症之药,只是这短短半年他就已经发作十三次,或许哪天药效对他来说就不起作用。
“上一次师傅的药是在你发作的第十次就开始失效,不知小蝉的那瓶药能撑多久?”蓉娘不禁唏嘘,问:“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你将来可能会......”
“嗯。”段明徽的肩臂微微动了一下。
蓉娘见他的模样,兴许已经猜出张蝉得知真相的反应。
她忍不住叹道:“其实早说晚说,她都会难过。我想她应该会希望这个真相是由你亲自告知,而并非是由他人之口。”
“是我一直在骗她,她若怨我,也是情理之中。”他垂目看向腰间的小铜铃。
高耸的皇城里埋没太多人的良知,眼前的少年也只是弱冠的年纪。他当初得段明熙庇护才能离开宫廷前往佛寺,避免纷争。只可惜六年里跟着和尚念佛诵经,也难解心里的仇和怨。
段明徽行事果决,不是轻易回头之人,那把长刀抽离刀鞘,斩断的皆是旧仇,他从来没有过后悔。但是面对张蝉,他后悔了,他开始畏惧,不敢告知她那些肮脏的过往和残酷的真相。
“小十一,你别灰心。”蓉娘立刻安慰道:“天下大夫这么多,说不定还有一些隐居山林的世外高手我们没找到。等师姐这次回平洲,带着偃栖阁的人继续为你去寻。”
段明徽神色疲惫,他扯了扯唇角,问:“师姐准备何时启程?”
“七日后,我打算等师傅传信回盛京后再走。”蓉娘想起盛京这个地方诸多腌臜事,便提醒道:“师姐走后,你一定要小心宫里那些人,霈儿皇孙的身份必须来自皇帝才是名正言顺,我想他们很快就会让你送霈儿进宫。”
“我知道。”段明徽勉强地笑了一下,“这是我能为皇兄做的最后一件事。”
“此事过后,你便不再欠太子恩情,那同小蝉......”蓉娘不忍,低声说:“其实你既是皇子,为何不直接求皇上为你们赐婚?”
“因为她不喜欢这里。”
段明徽凌冽的眸中恍然出现一丝柔情,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那枚铜铃。
虽然张蝉双目已经复明,将来也不再需要闻铃音才能分辨是他出现。
无非是他已经习惯。
他自知身负血债,罪孽深重,但又暗自庆幸。
庆幸尚存的那点微薄良心,可以同老天爷换来和张蝉重逢。在平州短暂的三百来天,终是他踽踽独行的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欢愉。
蓉娘一头雾水,又道:“她被封郡主,又是个孤女,太后定是想将她留在盛京,将来作为拉拢王公贵族的筹码。我知道你钟情于她,她张家女的身份同你平王,也算门当户对......”
“我配不上她。”
蓉娘一愣,不知他此话何意。
“玉蚕蛊的真相我瞒她许久,当初任由自己的心给她希望,现在反倒令她徒添失望。”段明徽想起徐青宜母女在盛京的处境,道:“若她此时嫁我,就是平王妃,生生世世都要被迫留在这里。”
如果将来他真的毒发归西,留她在此做寡妇,又要独自面对这些波谲云诡的事情……
黄泉之下,他死不瞑目。
“可就算如此,她也轻易走不了。”
他抬眸看向放置在挂架上的那把长刀,“倘若我真因蛊毒而死,临死之前,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护她逃脱这个鬼地方。”
听到段明徽连后路都替张蝉想好,蓉娘语气里似有些哽咽,说:“她那么需要你,如果你真的不在了,她该有多伤心?”
“师姐不了解她,她并非柔弱女子,”段明徽面色苍白,却笑了起来,“她一直很勇敢,哪怕真到了绝望之际,也会强迫自己站起来。”
她需要的从来就不是怜悯。
屋檐上悄然落下雨点,微风中隐约透着凉意。段明徽走向窗边,被风吹进的雨水逐渐打湿他的衣襟。
“看似是她需要我,实则一直都是我需要她。”他低头笑了笑。
蓉娘随着他的身影看向窗外的瓢泼大雨,却不知晓他的言外之意。
段明徽静静地望着窗外落下的细密雨丝。
他不会轻易向玉蚕蛊低头,更加不会背弃对心爱之人的约定。无论将来如何,他都会用尽全力保护她,直到此生结束。
其实去年在落梅山下,并非是盲眼孤女在雨中巧遇江湖刀客。而是心灰意冷的少年在孤寂和绝望中,看见了为他带来希望的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