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住许久,封尧比他先反应过来,朝柯夏招招手,笑容带着刻意为之的蛊惑:“夏夏,来我这儿。”
柯夏将视线从南谌身上移开,寒意在碧眸中不停翻涌。
“他说的是真的?”
“凤——”
“闭嘴,”柯夏一记眼刀甩去,声音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待会儿再跟你算这笔账。”
封尧一脸受伤,指尖揉搓着白猫软弹的耳朵。“你宁愿相信一个陌生人,也不信挚交好友?”
柯夏完全不为所动,一字一顿地重复:“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是。”封尧生硬否认,似是承受不住对方裹着冰碴的视线,先一步错开眼,“……夏夏,跟我走吧,他会害死你的。”
垂下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柯夏的回答低不可闻:“我不在乎。”
封尧一跃而下,绸缎般的白发扬起,更衬得整个人飘飘似仙。
见他油盐不进,不免语露急切:“可我在乎!你不走,你们两个都会死在这儿!”
“我要是走了呢?”柯夏斜睨着他,忽地勾起一个冷笑,“是不是就只用他一人去死?”
“你……”封尧一怔,表情凝固。
他不是傻子,听得出柯夏话中的维护,但让他心惊肉跳的却是柯夏此刻的的眼神——是那种从未在这人眼中见过的执拗的坚定之色。
素来落拓潇洒之人有了执念,这是多么可怕的改变。
这改变甚至来自南谌,又显得那么荒谬。
他暗道绝不可能,脑中灵光一现:“夏夏,你不用怕再被他控制,我有办法解除他种下的佛印。”
“哦?什么办法?”
以为柯夏也有此意,封尧忙道:“这种佛印实则是一种同心契,以血为媒,同生共死,只要用他的血逆画契纹……”
“他会死吗?”柯夏直接打断他,犀利地问。
封尧极不明白地拧起眉,在他的设想中,这个问题根本不会从柯夏口中提出。
“会。”此时,南谌轻轻应了一声,证实封尧所言不错,“的确是同心契,凤儿,你我如今一体同命,若我死,你也不能独活。”
这本该是句威胁,却裹挟了浓浓的释然之意,他回过头,惨白的月光映在那人脸上,看得他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佛印加持的同心契一旦结成,唯有施术者自愿献身方能解开。
他自嘲一笑:“谁种的因,就该谁结果。”
封尧冷眼瞧着,对柯夏说:“就算他现在不死,也绝活不过明日天明,夏夏,不如你亲手报仇。”
然而柯夏恍若未闻,望着南谌裹着绑带的手走神。
如他所愿,绑带层层散开,露出几近透明的手掌,柯夏瞬间呼吸一滞。
“封尧,”南谌的目光掠过封尧,“你和魏错身上的‘妖异’打过多次交道,应该清楚,我的消失意味着世界将又一次重启。”
封尧不由自主退后半步,被他的敏锐觉察惊得一时失语。
“你带走魏错与华惜弱,却没找到‘系统’,一定很惊讶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封尧厉声反驳,“疯子……”
南谌不慌不忙祭出宝葫芦,光华刹那绽放,照出封尧骤变的脸色。“很奇怪我如何能剥离‘系统’?还是奇怪我为何知道世界重启之事?”
强烈的能量波动让封尧无法怀疑它的真实性,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南谌一个小小的书中人,怎么可能和污染体抗衡!
就算觉醒了自我意识,也只能困在书中的蝼蚁,无休止重复平淡乏味的一生。
当小世界人物察觉外部力量介入,甚至能干扰它们,这个世界离崩坏便仅仅一步之遥。
如果世界崩坏,来不及离开的他们都会被困死在混沌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封尧一顿,突然展颜,“你知道了又如何?结局无法更改,你终将消亡。”
两人隔着柯夏对视,打着哑迷,眸中猩红汹涌。
南谌知道得太晚了,来不及探寻阻止世界重启的方法,遗憾虽有,更多的却是不舍。
宫外兵戈声越来越近,封尧一定将他的身份秘密透露给了高湛。
当初竹心在皇家猎苑一箭惊鸿,那时他就怀疑有人知晓他的身份,设计陷害八咏楼,只是没料到此人会是封尧。
看来他对自己还真是恨之入骨。
封尧回头望了一眼,天边鱼肚白乍现。
“你快死了,还不解开?或是你真的在等夏夏亲自动手?”
柯夏站在两人之间,胸口发闷,记忆碎片像锋利的水晶一样刺痛脑海,留不住任何一片,他想起裂渊之上,南谌对他说“你一定忘记了许多”,此刻才有了真真切切的体会。
每次提及旧事,封尧总会有微妙停顿,原来连他也在骗自己。
南谌缓缓抬眸,声音轻得像在叹息:“凤儿,我不甘心。”
下一次轮回,还能再遇见吗?
应该是不能了,柯夏若不走,就会被这个世界同化,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你说,”柯夏终于启唇,眸光暗淡,“我来自天外,为何我全无印象?”
南谌下意识把视线投向封尧,后者不着痕迹微微眯眼。
“还记得我们的初遇吗?”他轻松地笑了笑。
“寒山寺?”
南谌颔首:“我那时刚好证得宿命通,却看不见你的死生过去,还道是我自己修行不精,可后来我却发现,遇见的所有人,百千世都在重复上一世所为……直到魏错带着‘系统’出现,我才终于豁然开朗。”
说着,他突然转向封尧,要笑不笑地说:“就连国师大人的过去未来,在下也看得一清二楚。”
封尧悚然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一定是南谌在耸人听闻,若他早证得宿命通,岂不是完全可以规避一切生死险境,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南谌似他腹中蛔虫,想他所想:“因为宿命通看不到自身,以及与自身有关之事,我所知甚少,不比国师大人。”
这就是天道制衡,佛教五眼六通太过逆天,如果不加削弱,佛弟子迟早会捅破天。
封尧牵了牵唇角:“事到如今,你插翅难飞。”
“封尧。”柯夏忽然开口,平静得可怕,“你走吧。”
笑容僵在脸上,封尧似是没听明白:“夏夏,你说什么呢?”
柯夏转回身,挡在南谌身前,眼神逐渐坚定。
“我认他为主,生生世世,灵魂烙印永不灭,纵然万劫不复,”他回头看了眼南谌,碧绿的眸子烈烈如火,“我亦心甘情愿。”
“夏夏!”封尧身形一晃,震惊到险些破音。
身后的南谌浑身一轻,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夹杂了太多情绪。
——生气归生气,凤儿还是舍不得自己的。
——这就足够了。
“此后不必再见,封尧,好自为之。”柯夏说。
“夏夏!”白猫惨嚎着挣扎欲跑,被封尧死死摁在怀里,他难以置信道,“你为了一个认识不到半年的人赶我走?还要与我断交?”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害他。”
封尧争辩道:“是他害你,我在救你啊!”
柯夏背过身去,月光如水,洒在银白发梢间,泛起粼粼柔光。
南谌默默牵起他的手,白森森腕骨上,黑檀佛珠如同盘踞的毒蛇一条。
他用力握了握拳,却已经感受不到手指的存在。
不必再过多解释,以柯夏的悟性,应该猜到了八九分真相。
柯夏旁若无人问:“疼么?”
消失的过程悄无声息,没有丁点不适,其实最初发现指尖变得透明时,南谌也曾恐慌过,但那也无济于事。
脸色铁青的封尧沉声说:“夏夏,我不会害你,跟我走。”
“下雪了,进去。”柯夏充耳不闻,扯着南谌的衣袖往殿内走去,徒留外面兵荒马乱。
“该死的。”封尧恶狠狠咒骂着,气冲冲将白猫掷到地上。
肥猫的惨叫渐渐微弱,直至浑身僵硬。
封尧冷冷看着,他虽是猫妖,却从不喜爱猫族,养着这些未开灵智的同族,也不过是因柯夏随口提的一句喜欢。
“他不是喜欢你们吗?”他咬牙切齿问,“为什么不肯和我走?”
满地尸体,回应他的只有浮动的血腥气。
同心契如不解除,南谌消失的那一刻,柯夏也没了活路,他非此间之魂,无法转世,只能落到个孤魂野鬼的境地。
知道两人能听见,封尧在院中把话挑明,南谌若有半分良心,就该把柯夏还给他。
*
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华荣裳带队将野兽屠戮殆尽,还未来得及歇口气,远远瞧见阴沉着脸的高湛快步走来。
停在华荣裳跟前,他僵直地拧了拧脖子:“猜猜竹心说了什么?”
华荣裳懒得理会,没精力猜来猜去,扭头便要离开。
“她说八咏楼楼主北冥就是——”
远去的脚步声骤然停住。
“南谌。”
*
黎明将至,星眸男子从榻上坐起,整理着凌乱衣衫,身边美人睡眠正酣,红唇微张。
桌边一盏油灯将熄未熄,穿戴齐整后,司空楚横垂眸静坐片刻,算算时间,烛华应该和北冥交过手了。
“主子。”
门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他吹灭油灯,起身走了出去。
“王宫出事了。”黑暗中的人低声汇报,“又爆发了次兽潮,云昭使团几乎全军覆没,烛华大人下落不明。”
“使团怎么死的?”司空楚横有些奇怪,烛华不是莽撞之人,不会在这个时间对使团下手。
“被野兽撕咬致死,只有两人逃脱,不过被紫电营抓住了。”
司空楚横在门前踱步自言自语:“奇哉怪也,难道北冥改主意了?……算了,先找到烛华再说,”
北苍钦天监中有人借五星聚天象大做文章,此刻成煦帝想必已经收到了不少谏言,很有可能将矛头转向青璃。
尤其云昭使团蹊跷全灭,而成煦帝又知道他就在城中,很难不怀疑到他头上。
现在出城等于不打自招,只得把这一切都推到北冥身上,否则这一趟不仅白跑,还可能损失惨重。
沉吟少顷,他对暗处的人吩咐:“你立刻出城,设法把北冥在宫中的消息传到成煦帝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