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树影,手机屏幕的蓝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程吱指腹悬在接听键上方微微发颤,水渍洇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蝶翼般的阴影。电话铃声在短暂的沉默后戛然而止,仿佛是命运给予她的一次短暂喘息。第二声铃响撕破寂静时,她突然想起昨夜连淮醉倒在玄关的模样——向来熨帖的衬衫皱得像揉碎的宣纸,后颈发梢还凝着深秋的露水。
这一次,她没有再犹豫,手指轻轻划过屏幕,接通了电话。
“连淮,作为下属,我本不该多言,但作为朋友,我必须告诉你,不能再拖延治疗了。”电话那头,陌生的男声裹着电流声传来。
“我不是连淮,抱歉,他喝醉了,我不是故意接这通电话的。”程吱将手机拿远些,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落在阳台,像无数只折断翅膀的枯蝶。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长舒了一口气,语气也随之缓和下来,轻声问道:“你是程小姐吗?”
她刚要开口回应,对方却突然急促起来:“那你先别挂,稍等。”
听筒里传来纸张翻动的簌簌声,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线:"吱吱?"
“吱吱,你和小叔在一起吗?”
是沈清的声音。
没等她回答,沈清又说道:“刚刚是我老公打来的电话,我结婚了,以后介绍你们认识。”
“还有一个问题,你先别挂。”沈清再次强调。
对面重复了两次“别挂”,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随后,手机被转移到了另一个人手里,下一秒,那道熟悉的女声再次响起,但这次却带着几分沉重:“吱吱,你之前是和小叔谈过恋爱吧?”
吱吱被问得心头一震,攥紧的睡衣下摆,布料在掌心皱成苦涩的纹路。电话那头传来金属器皿碰撞的脆响,像极了最后一夜连淮将热可可放在她书桌上时,瓷杯磕碰玻璃的声响。
"你和小叔...曾经交往过对吗?"沈清的问句裹着冬夜寒气穿透耳膜,"他十六岁被绑架留下的创伤应激,这些年始终反复发作。"
“甚至这几年,还会陆陆续续复发——”
“如果只是一般的复发,我们不会这么慌。但是很多话我们不能直说。”
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些关于精神病院的画面,想象着连淮像那些人一样,完全失去正常人的意识……
“他不认识任何人,身边所有的人都是绑架他的人,虐待他的养父母,包括你我。如果你无法想象,就回忆一下和他最后见的那天晚上。”
程吱的视线突然失焦,玄关处歪斜的男士皮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夜他也是这样仓促离开,说要去香港出差,可西装袖口分明洇着新鲜血渍。
他说自己一身伤,情绪也不稳定,怕让喜欢的女孩子讨厌他,便让沈清开车把他送到乡下。沈清也怕家里这么多长辈看到他的状况会失控,于是趁夜把他送走了。在路上,他什么都没交代,只告诉沈清,如果这次还能恢复过来就告诉吱吱自己有公事忙,去香港出完差回来再联系。
如果这次不能恢复过来了,就告诉吱吱,他把她当一辈子的姐姐。
“他还安慰我说没几天就好,他有经验应付,”沈清回忆起那晚连淮到最后还在安慰旁人,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后来隔天,我收拾好他的行李送到他一直养病待在的乡下,偶尔打过电话,几次他都没接,在你上学的那段日子里,照顾他的医生说他已经好了,但我们谁都知道,他那时候真的撑不下去了。”
那是所有人见到连淮的最后一夜,也是他最后清醒的一夜。
“我这里有小叔这几年断断续续的全部治疗记录,每年都有被抢救的记录。也是这样我才发现,他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竟然奇迹般的没有发病……所以我才猜测,你们的关系。”
泪水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破碎的光斑。
那时他眼尾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原来不是醉意。
“就是这些了。”
沈清尽量站在公平的立场说道:“他想瞒下这件事,想藏住病史,没告诉你甚至是他自己的父亲,也是不想让你家人知道。当然也不是希望你能不计较病情,陪着小叔。但我答应把东西带给你,只想告诉你真相,他为什么会忽然消失,还有他的病况。”
“作为家人,我们可以全心照顾他,也做好了随时会有抢救失败的那一天。而你,吱吱,时过境迁,你只是他名义上的家人,也不是他的爱人。你没有这个义务。过去就是过去了。”
沈清的丈夫李枫,其实是和连淮当年一起被绑架卖到香港的小孩。这么多年过去,两人从小感情就很深。被拐的那段时间,他们天天吃住在一起,是李枫帮连淮脱离了那段幼年自闭失常的日子。而且现在李枫又和连淮的家人结了婚,是朋友还是亲人已经不重要了。李枫陪他经历过第一次,眼看他第二次类似的经历,感受难言,唯有自己知晓。
他和妻子沈清的看法截然不同。程吱和连淮本就是姐弟关系,怎么都不该再发展。
“他不知道全部的事,也不知道我们今天通过电话。尽量少聊这些,我怕刺激他复发,如果你害怕面对这类病人,明天找个借口说学业忙,余下交给我。”
电话没再交到沈清手里。
吱吱独自坐在客厅,她相信沈清,丝毫不怀疑她的话。
晨光熹微时,门铃惊醒了蜷在沙发上的女孩。沈清裹着薄荷绿的羊绒披肩,身后男人眉骨处的旧疤在晨光中格外清晰——那是李枫,连淮被绑架时共同出逃的伙伴。
"他今早又呕了血。"李枫将药箱放在茶几上,金属搭扣撞出清响,"病发时他总会说,等吱吱穿婚纱那天,要亲手在捧花里藏风铃草。想必这个吱吱就是你。自己在这里行不行?会不会害怕?"
吱吱摇头,被李枫短短两句话问得心酸不已:“他是我家里人,也是我喜欢的人,怕什么。”
她帮着守在客厅,等到中午,头枕着手臂在沙发上睡着了。
正午阳光淌进客厅,程吱在檀香气息中惊醒。连淮正弯腰为她掖被角,衬衫领口露出锁骨处狰狞的旧疤。
吱吱睡得不沉,也没想睡,只是太累,哭了太久,所以很容易就醒了。
她的视线里,连淮睡得头发乱糟糟的,微蹙着眉,正在给她盖被子。那宽大的棉被,一看就是从卧室里抱出来的。
吱吱一见他,眼泪就涌了出来,但还是生生忍住了。
连淮把棉被压到她前胸,才发现她醒了,那双曾经浸过冰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温度。
吱吱和他对视着,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终于轻声叫他:“再不醒,我又要走了。”
他眼尾还凝着宿醉的殷红,却笑得像得到糖果的孩子:"这酒喝得值得。"
“我就知道,”她佯作无事,抱着棉被坐起来,“你喝酒,是为了让我心软。”
他点头:“对。”
笑意在脸上绽放。
吱吱昨天没洗澡,现在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家居服。
浴室水声淅沥时,程吱盯着镜中浮肿的眼睛。门外传来碗筷轻碰的声响,连淮总是这样,即便发着高烧也要为她温好早餐牛奶。
连淮在门前经过,叫她准备吃午饭。
“外卖?”
“刚才你洗澡的时候在楼下餐厅叫的餐。”
“你怎么知道楼下有餐厅?”
“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的大学,家,还有周边布局,他早就查过。
在她消失的所有时间里。
"沈清他们...说了什么?"他突然出现在氤氲水汽里,潮湿的黑发贴在额角。
程吱转身时浴袍带子扫过琉璃台,苦橙香在空气中炸开:"没说什么,我也买了苦橙花的洗发水和沐浴液,但是好奇怪,都不是你身上的味道了。"
连淮的喉结轻轻滚动,抬手将她发梢的水珠拂去:"吱吱,苦橙花的花期很长。"
他冰凉的掌心贴着她后颈,像十六岁的少年,少年用浸着苦橙香气的手指为她别起碎发。
他说:"等春天来,我带姐姐看永不凋零的苦橙。"
"我不知道,自己会离开这么久。"他的声音像浸了雨水的宣纸,在暮色中洇开细密的纹路。程吱望着他颈侧随吞咽起伏的筋脉,如今想来分明是自残的齿痕。
他用最简单的“离开”来形容,淡化了全部在他身上发生的痛苦。
她将掌心按在冰凉的门把手上,金属纹路印出交错的命运线:"只要不是躲我..."尾音消融在骤然响起的挂钟声里。老式座钟的铜摆晃过十二下,震得水晶吊灯簌簌落灰。
隔着门框投下的菱形光区,连淮的影子正缓缓蚕食她的轮廓。当他俯身时,程吱闻见苦橙与血锈交织的气息。
她终于明白了这是经年累月的药液浸泡出的体香。
难怪她一直苦寻不到。
"你过去把我当什么?"问题悬在浮尘中震颤。
他的拇指突然抚过她眼尾,那里凝着将落未落的泪:"继母带来的漂亮姐姐。"
程吱的泪水终于坠在他发旋,那里有根早生的白发,银丝缠着青灰的发茬,仿佛命运早早写下的判词。她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混着药瓶滚动的脆响:"现在呢?"
"我爱的女人。"
连淮用染血的唇碰了碰她颤抖的手腕,这个未完成的吻比任何誓言都滚烫。玄关处的雏菊突然被晚风吹散,白色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像一场寂静的雪崩。
“不止过去,现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