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很眼熟,但我为什么想不起来?
殷因捂住耳朵,将脸埋在双膝间,突然,她嗅到了海水的气味。
院子的灯光飘过矮衣柜上方的窗户渗进房间里,化开了浓稠的黑暗。殷因迟疑着抬头,看见了一双赤|裸着的、苍白到发青的脚,脚趾间和脚背上都沾着黄沙,再往上看——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女子,就坐在床边,面对着自己。
女子半睁着眼睛,浑浊的眼珠耷拉到眼底,生气全无,发青的皮肤上斑驳的伤痕触目惊心,滴水的长发似茂盛的海草垂落到脚踝,清瘦的面庞散着寒气。
女子的样貌,完全就是长大后的殷因。
“姐姐……”殷因哽咽出声,跪在地上艰难向前爬了一步,手指碰到了从女子头发上滴落流淌在瓷砖上的冰凉海水,愧意顿时填满心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也难以压抑心里的悲痛,伏在地上哀声哭泣起来。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翻滚的海浪中,女子被男人按住后脖颈,脸朝下淹在海水里。
所以快跑,殷因,快逃。
青色大雨,未有停歇的迹象。
殷因攥紧拳头,不敢看姐姐,而是逼着自己再次承受住无边无际的、要压碎心脏的恐惧,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在床边的墙上摸索起灯的开关。
就像是渴了就要喝水,所以天黑了就要开灯,她下意识地想要打开灯照亮眼前路,却没有反应过来,即便不开灯,自己现在依旧能看清房间里的东西:床在右手边,门在左前方,姐姐就坐在身后的床上。
即使不开灯,她依旧能逃出去。
但是,身心备受折磨几临崩溃的她已经没有多少理智,已经不会思考了——只顾到处摸索开关的她,其实跟“会动的死人”别无两样。
闪电呼唤白昼,青光擦亮床边女子的面庞,与殷因极度相似的脸,却是一张死人的脸,一张生命泯灭后的皮肉。
寒气攀附上了殷因的后背,像是女子从身后抱住了她。死亡不依不挠地纠缠着殷因,伸出尖锐的长爪轻扣着她的心门,宣告她的死期。
她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幻觉,是假的……面前坐着的姐姐是自己的幻觉,是假的……姐姐不是尸体……但真的是假的吗?姐姐真的还活着吗?
从前无数次,爸爸将姐姐压在海水里,是不是哪一次,姐姐已经被淹死了,后面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姐姐其实早就被爸爸吃了,自己其实也从未清醒过。
灯的开关就近在咫尺,殷因的手指甚至数次从开关底座旁掠过……每次,就只差一点……只要她碰到开关,打开灯,对面主屋里的戚酉扇就会发现她……但今夜,阎罗注定要收取一个人的性命,所以命运故意捉弄人,偏不让她打开灯。
细弱的脖颈像是易折的花茎,仿佛只要手上轻轻一用力,就会断了。
戚酉扇掐住戚鸯的脖子,眼睛里迸射出的是恨不得能将其千刀万剐的恨意,以及在堕落边缘线上紧紧拽住自己的隐忍克制。在两股势力激烈的碰撞下,他压制住她的反抗,手上却迟迟没有用力。
殷因的右手摸到了开关,但千钧一发之际,她的左手也恰好握住了门把手。
她迫不及待地拧开门,以为自己逃了出去,却只是从一个昏暗的房间走进了另一个昏暗的小房间。
她放弃了开灯的想法,在浑浊的黑暗中小步前进,打开小客厅的门后,她试探着向外探出脑袋,一眼看到了暗红色的铁大门。
再定睛一看,有人趴在门缝里。
半声惊叫不可控地冲出喉咙,殷因紧捂住自己的嘴巴,肩膀顶着门框,撑住自己瘫软的身体。
她紧闭上眼睛,靠着门框缓缓蹲在地上,缓缓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低下来,借着门框的遮掩,再次胆战心惊地朝大门处看去,“是爸爸,还是妈妈?”
她又缩回脑袋,似乎为了确定什么东西,神经兮兮地转回头看向最里面的房间,那间自己刚刚待过房间:半掩的门缝里,她看到那双煞白发青的脚依旧落在床边,说明姐姐依旧坐在那里,甚至从姐姐头发上滴落的海水已经从最里面的那个房间顺着地板漫延打了她脚边。
她分不清……她不知道姐姐是真是假,她也不知道大门外的人是真是假……
既然分辨不了幻觉,那就索性全部当真。
由于光线原因,趴在大门门缝处的人并没有发现殷因,但也没有强行闯入的意思。
殷因张了张僵硬发麻的五指,目光一移,盯着铁门背后的门闩——自己得锁上门。
铁门的门栓分为单独的上下两部分,上方的门闩结构类似传统的横木门栓,只不过那块门闩的一端被固定在了铁门上,能够旋转,因此可将其拨动到向上开口的两处凹槽里,俗称门搭子,相比老式木门闩更方便,却也很容易被撬开;下方的门闩结构则是直来直去的滑动式圆头铁管带板插销,比上方的门闩更安全,但锁门时要注意将两扇门对齐,否则门闩容易滑不进插销里,而是顶在插销外面。
殷因仔细瞧着铁门下方的门闩——有人锁过门,但好像因为大门没有对齐,所以门闩没有滑进插销里,而是顶在了外面。
看似锁了门,实则没有。现在,如果外面的人一推门,就能轻易将大门打开。
殷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膝盖里,她蹲在小客厅门边,如一条潜伏在草丛里的蛇,凝视着铁门——如果自己去锁下方的插销式门闩,肯定会发出很大声响,但只要自己动作足够轻,就能悄无声息地将上方可旋转的门闩卡进凹槽里。
恰在此时,电话震动的嗡嗡声响起,门缝里的眼睛随即消失了。
殷因趁机放轻步子快速走到铁门前,由于起身太猛导致她停在铁门前时感到一阵头晕眼花,然后她屏住呼吸,抬起胳膊捏住头顶上的铁门闩,缓缓将其抬高,然后再一点点的往里推,越过凹槽的上端时,再由大拇指顶着门闩慢慢下落。
恐惧如酒精麻痹了她的体力,不该颤抖的胳膊和手指都在此刻抖得厉害,更是要抽搐了。在仅剩的最后一点距离里,她预判错误,加上手腕一僵,“叮!”响起一声清脆但微小的响声,门闩卡进了凹槽里。
额头热汗顷刻间冒出,殷因立马盯着门缝,做好了那只眼睛突然从门缝里冒出来的准备,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她抬起脚尖,慢慢后退了两步,然后才如释重负地缓缓吐出一口气。
未料在此时,眼睛一晃再次回到了门缝里,紧接着,惊恐引人胆寒的叫喊声响起——不是殷因的叫声,也不是主屋里的声音,声音来自门外——再紧接着,毫无征兆地,门突然被外面的人猛地向里一推,“扑通!”
大门顶在门闩上,发出一声巨响。
殷因浑身一颤,大颗泪水从眼眶中震落,耳鸣声贯穿脑袋,她像是休克一样短暂失去了自我。
今晚,她在被吓死的边缘被黑白无常疯狂拉扯。
眼前白光消退,她回过神,立马蹲下身,避开院子里照射过来的光,躲进黑暗里。
门缝里的眼睛又消失了,一切回归于安静,除了肆虐天地的大雨。“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她在内心叹息,无比绝望,但好在她锁上了门,暂时将恶鬼拦在门外。
爸妈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再次冲破雨幕从门外飘来,十分凄惨,像是陷入地底的恶鬼亟待得到拯救的哀嚎,但殷因知道,这是爸妈装惨引诱自己掉入地狱的骗局。
雷声炸响,凄厉的呼唤声在她耳朵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扑通!”
铁大门声音响起的瞬间,戚酉扇明显一怔,陷入疯狂的神志立马恢复了一丝的清醒,死死掐住戚鸯脖子的双手也骤然松了几分力气,却并没有从戚鸯脖子上拿开。
五脏六腑隐隐传来灼痛感,戚酉扇吐出一口气,对熊犬山感到厌烦,感到极度的恶心。他抬起头,隔窗望向院子东南角,等着来人现身,但黑漆漆的影壁前始终没有人出现——是啊!谁会来呢?毕竟河沟街没有活人,所有人都在装死!
刚才的动静,或许只是没有锁上的大门被风给吹开了。他想。
然而,就在戚酉扇低头时,竟从戚鸯眼里发现了一点自己现在最不愿见到的情绪——希望。虽然稍纵即逝,虽然一闪即无,却还是被自己捕捉到了。
误以为有人来救她了?真是可笑,希望会出现在河沟街吗?五年前,希望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五年后,最好也不要发生在你身上,如此,才算公平。
戚酉扇不知道第四个人的存在,戚鸯不知道第五个人的存在。
就在刚刚,戚酉扇失去理智死死掐住戚鸯脖子的时候,窒息感如毒药腐蚀着她的全身,一口气难以咽下也难以吐出,心脏跳得急,无形中似乎有双手抠挖着自己的眼珠扯着自己的眼皮,死亡逼得如此之近,但戚鸯却从未放弃,一直等待着开门的声音。
转折点终于出现,大门的扑通声一响起,戚酉扇顿时松了力气,她也逐渐从半死不活的晕厥感中恢复,没了力气挣扎。但似乎也没必要挣扎了。戚鸯以为殷因逃出去了。
事情越来越糟,情况越来越危险,戚鸯太想让殷因逃出去了,所以不管是开门声,还是关门声,大门发出的任何声音,最终都只会在她心里转变成一个信号,一个代表着殷因已经安全、禁司马上就会赶到、自己和戚济要很快就能得救的信号。
她错误地以为,结局,已经见分晓了。
但是,天不遂人愿,天不遂任何人的愿——下一秒,响起了敲门声。
门环被用力拍在铁门上,响声猛烈急促,并伴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甚至荡着回音的大喊:“戚鸯!”
声如洪钟,回声激荡,刹那间,白熊与五色大犬撕碎粘稠的黑暗,交替跃出,露出獠牙,咬碎了两颗鲜活的心脏。一颗是戚酉扇的,一颗是殷因的。
如果真要有风,有能吹开铁门的大风,那一定是在殷因的幻觉里。
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凄厉的呼唤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现实与幻觉融合,“戚鸯——荞锁啊!”爸妈的声音陡然升到最大,恍若一幢鬼影从远处瞬间飘近,刹停在门外——外门的大喊声,在殷因耳朵里变了形,变成了爸妈的哭喊声。
所以当大喊声突然响起来时,殷因抽噎着倒吸了一口气,颤抖的嘴巴险些包不住自己的惊叫声和哭声,她后背顶着墙壁,竭尽全力站起来,尽可能远离大门,朝院子里挪去。
与此同时,门外这一声大喊给戚酉扇内心造成的震撼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熊犬山的确变了,五年前,从没有人打开被锁链缠绕住的大门,呼喊一声戚酉扇的名字,五年后,却有人出现得如此及时。毫无疑问,熊犬山的变化是好的,但唯独对他而言,人人喝彩的好变化无异于时隔五年之后,熊犬山对他的又一次伤害,凶狠且致命,杀人且诛心。
“凭什么你们可以,凭什么你们这样的人有命活,我和妈妈却不行……”戚酉扇声泪俱下,如果熊犬山会为戚鸯偏心,那曾经为什么不可以为自己偏心。
戚鸯没有反应过来滴到自己脸上的温热液体是戚酉扇的泪水,因为她已经彻底懵了,完全傻了,脑海里只有三个字:
“殷因呢?”
对啊,殷因呢,如果戚酉扇现在抬起头,就会发现非常恐怖的一幕——敲门声仍在继续,但在院子的东南角,影壁前,已经站着了一个人。
殷因一半身体藏匿在黑暗中,一半身体暴露于灯光下,她满目惊骇地望着窗户里的人,四肢以一副极不自然的姿态僵硬着,豆大的泪珠更是源源不断地从她下巴上滚落,灵魂仿佛已经从她肉身中抽离,空壳转而被恐惧填满——窗户里掐住戚鸯的戚酉扇在她的眼里变成了谁呢?变成了她憎恨的人、她害怕的人中的哪一个呢?
她本以为拦住了门外的恶鬼,自己已经安全了,却不曾想到一转身,发现门里面也有恶鬼。
今晚,她一次次抵抗恐惧的魔爪,一次次重拾起支离破碎的信心,又一次次被卷土重来的幻象攻击得体无完肤,就在稍微看见一点宽慰人心的希望的光芒的时候,一转身,才知道自己早已深入绝境全无退路可言。
里外都有恶鬼,门里、门外,都有。
筑起的心墙彻底被击碎,地狱的大门就在自己面前敞开,万念俱灰之下,殷因眼里忽然划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坚毅。
她憋回泪水,最后一次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然后朝主屋走去。
“荞锁啊!打开门!荞锁!”门外的恶鬼越发起劲地哀号,哐哐作响的铁门快要被撞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