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元昭来时,就在万家门前,他一早便瞧见了自家老三的车马。
两朵听着万寿全说话,他也不是全然死了,失了神窍。
话说半途,元昭闻到一股松柏气息。
清香且熟悉,这是翰音院的松柏香。
元家人齐在欢喜园里听曲儿看戏,三爷何故来了万家?
却道原来,自从元昭打伤万寿全那一日起,万家人敢怒不敢言,元家有人心底有愧亦不敢明言。
元宝,是元家兄弟五个里头,心肠最软的那一个。
对万寿全,元三爷有那么一丁点的愧,他不光为弟弟愧,还为哥哥愧,更为自己愧……
这万家的表弟,本就是个不利落的人,人一伤一病,一回打两回挨揍。
心里更是越发郁郁,元宝只怕他心病延至身上,伤病勾到心间,当真青年早逝,让元万两家结了死仇。
于是乎,元宝一有闲暇,有时记起来,便偷着往万家跑。
他本意是想开解劝导,一回来两回劝,元宝失了本心,他用错了心意。
万家表弟,就这个花心懦夫,偏还是个死心眼儿不服输的,他心里竟还想着恋笙,悔着容暇,记着喜雨……
女子,不是珍宝华服,岂容他人偷窥觊觎!
还是个百无一用的温吞男人。
万表弟时时不忘怨恨着他们三兄弟。
元三爷又岂能容得下万寿全……
见他不识好歹,冥顽不灵,死性不改,元三爷往后来万家便是越发得勤。
他回回来,每回都在不经意地说,至于说什么?
就说元彻喜雨破冰和好,也说恋笙元昭一时好一时坏,好起来似一个人,坏起来似仇人,更笑说他的宝贝小女儿珍珠,如今渐渐大了越发淘气了,只把他与容暇气得没法子管,也舍不得管……
一字一字,伤得万寿全病情难痊愈,身子难康健。
今儿元宝来,折磨人的话,才说了几句,便听万家乱糟糟吵哄哄,各个喊着四爷,元宝心道不好,莫不是自家那个四爷,他透着纱窗一瞧,便瞧见怒气冲冲的元昭,不是自家老四,还能是哪个?
他们兄弟三个再打再闹,唯有一样事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便是忌惮、嫌恶万寿全……
对付万寿全,那可真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明,可不能被当做叛徒,元三爷只当老四是来拿他,慌不择路屏了气便往床下钻……
元宝躲在床下不敢动弹,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竟能在万表弟嘴里听来这多秘辛!
元宝纵是挨着打,心里并不气,他半点不亏。
万家的,没半个人敢上前阻拦,各个嘟嘟囔囔只敢小声埋怨,埋怨元四爷说话不算话!
万家姨父姨母本是气的,亲儿被打得七窍流血,也不知是死是活,夫妻两个刚想摆出长辈架势痛骂元昭一番,一进屋,又见元家的元宝也被打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嘴不是嘴。
那火在心头焗着,一时七零八落稀里糊涂,倏忽又降了下去,万姨父没法子,转过身指着大儿推着二儿,命他两个上前去搭救自家亲弟弟。
万家大爷、万家二爷,两个真纨绔,倒真是一溜烟的样子货,一个两个竟还比不得老三——寿全。
因想着元昭在欢喜园里,亦能作威作福称王称霸,元家元明、元彻、元宝合力且擒他不住,他到万家来,换一个山头,还是个没大王的山头,自然也是真霸主。
老子不打头阵,儿子才不上前送死挨捶打。
都看那元从善打兴正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哪个笨的蠢的上前送死,兄弟俩拽着父亲母亲,恨不能逃出七里八里地,才不管这些个七里八里……
阎罗便是吃人总有歇晌,况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这话不假,元昭打万寿全一心一意用了十分力,轮到元宝,到底是亲兄弟,他也只用了五分力。
没了元彻帮衬,元昭盛怒之下,元宝只能挨打,毫无还手之力。
打得累了,元昭擦去血迹,拾起他珍爱的竹杖,冷着面瞧了一眼万家众人。
只静然一眼,瞧得万家人东躲西藏不敢直视,就怕眼神相对,一个不留意惹了他,平白挨一身揍。
无缘无故挨了打不说,伤痛在身,这也无处诉冤情啊!
往衙门告?
一家老小惧怕他一个,斗不过他一个,丢人现眼呐!
无奈,人在自家,只能一室静谧,不敢出声。
元家四爷带着怒火,抬腿就走,那元三爷捂着伤处,龇牙咧嘴,慌忙爬起身便去追,“老四……老四……你慢点……慢点……等等我……”
元三爷挨了打,竟也不生气,其中原委一众人自然好奇,好奇归好奇,谁又敢去问?谁又敢去元家道元昭的不是。
一个个吓得不敢动弹,直等元家俩兄弟走远了,方才回过神来,万母落着泪,扑到三儿子身上,跪地不起。
万家人魂不附体,全没了主心骨,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哪个人,忽而想到探一探三爷的鼻息,再急找了个大夫来救他一救。
那元宝顾不得鼻青脸肿,此事事大,好死不死,好活不能活,偏又落到了元昭这个炸雷头上。
是以,火上浇油,雪上加霜,这八个字,说的便是他家老四。
跑着喊着追到万家府门前,元宝捏着嗓子,死死紧抱元昭,“老四…老四…这件事可不小,你可千万不能犯浑……”
“他们青梅竹马,有自小的情分在,旁人比不得的。”
“婚事不成,情意犹在,一句两句说不清理不清……”
“那位高僧又非贩夫走卒,士子商人,是读佛经,正经读出来的首座,不是什么乞丐妖道,他若真出了事,只怕是大哥也保不住你,你就装糊涂…忍上一忍,万事大吉……”
“若真闹起来,那位高僧没了清誉,恋笙也得遭人非议,你若要了那高僧的命,那便是真要了恋笙的命!”
“恋笙,最顾人性命,你枉顾人命,她定狠下心将你抛弃……不值得,不值当。”
元昭掉着泪挣扎着,元宝咬牙继续说着,“她活不成,你也活不成!”
“松手!”
元昭呵斥,元宝死也不松手。
终于,元昭叹了气,只说着,“她一日不与我说,我便一日全当不知……佛祖搭救恋笙性命,我又岂敢弑佛杀僧?”
老四说这话,元宝突的松开手,他在心里壮声惊呼,自家老四莫不是长大成人了?
这样恶的一个人,竟也真的懂事了!
先头元昭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乌长生,害得恋笙跳井,闹得全家不得安生!
如今,来了一个货真价实的……他竟能安分守己……
“哟!”
“老四,你等一等我,我手上的扳指不见了,想是落在万老三床底了,我得去寻一寻……你且等等我……”元宝摸索着两手指头,紫一块儿红一块儿的脸上,一脸急切。
不等元昭说话,元宝反身便再往万家门里钻。
万姨父抬着大肚腩,伸着圆滚滚的手,指天骂地,只把临安城的元家人骂了个遍。
猪狗不如,畜生行径。
一时,元家少爷折了回来,万家一阵骚动,万姨父惊得避之不及,一躲一藏,一瘪一松,丧掉了才刚那副骂天骂地的“豪迈”之气……
元宝匆匆忙进了屋,视若无人竟把亲姨母从万寿全身旁拉开。
万三爷在亲娘的哭声中悠悠转醒,元宝折回来,自然不是为着什么金的、玉的、象牙的、珊瑚的扳指。
元昭改了性子不说不问,其实,是不敢说不敢问。
元宝说是定然不说的,但问,他铁定是要问的。
他凑在万表弟耳边,只问了一句,“那位高僧…叫什么?”
接着,凑耳过去,万寿全虚弱着声音,终于轻声道出两个字来……
元宝听了,心满意足,转身便要走。
折返回来的,不是元昭,而是元宝,元宝是名副其实的败家子,元家三爷怎比得过元家四爷。
万家人忽而生出几重勇气,欺软怕硬,各个眼冒青光,全都瞧着元宝。
元三爷虽不及四爷有威慑,倒也不是个怕疼的胆小鬼,他自有一副自小挨打挨出来的“钢筋铁骨”,万姨父指着元宝怒骂道:“你们元家人,欺人太甚!”
“还有更欺人的呢!”元宝大笑道。
巧的是,万姨父伸出的指头上,戴着一枚扳指,元宝正愁找寻不到这么个小玩意,无法和老四交差,叫他起了疑心,姨父一伸手,元宝趁势便将他的扳指,明目张胆生抢了去……
抢了扳指还不够,元宝指着万寿全大骂道:“你这贼汉子,再敢想着我们元家的少奶奶,莫说我们家二爷、四爷,便是我,也绝不饶你……”
万寿全斯文有礼,绝非真小人假君子。
元宝心里也知,这万家表弟,实不是那些个穷凶极恶的贼汉子,只是他这拿又拿不动,放又放不下的死男人样,着实让人看了可气!
说完,元宝擦了脸上因激动而渗出的血,攥着摸来的玉扳指,慌忙逃窜,溜之大吉……
女人,又为了女人,万家一家上下望着万寿全,无话可说。
万姨父手指空空,因三子的荒唐缺智无用,顷刻没了发怒的本钱。
那叶家的姑娘,多少恶虎恶狼围着,不嫁元家,整个临安城,哪家能护得了她?
寿全胡言乱语不管不顾上去横插一脚,瞧着深情听着感人,实是置人于死地,陷万家于水火之中……
就到如今,叶家人还时不时登元家的门,打秋风使绊子,元家老二早算不清使了多少手段,花了多少银子摆平……
再说那尹家姑娘,休说迟了一步,也羞说元家人不忠义,抢先一步。
万家老三方方面面比不得元家老三。
自家老三便是头一个到,尹家未必瞧得上,首富瞧不上,首富之女只怕是更瞧他不上。
那楚家的姑娘一早拒了他,如今嫁做人妇了,他竟还一而再再而三纠缠不休,休提痴情二字,实是阴魂不散啊!
万姨父纵有一肚子怒火,也只能吃着元家的茶水,一口一口浇灭了它。
二出万家门,元昭坐在三爷车里,元宝掀开帘子,两步走,靠着四弟坐下,伸出拇指上的不十分合尺寸的扳指给元昭瞧,“看,寻到了,幸好没丢了它……”
元昭立着柺,红着双目瞧向他的亲三哥,“说!”
没头没尾一句,元宝一问,“说什么?”
下一瞬,元宝拇指一空,扳指不合手,轻易到了元昭手上,又一瞬,玉扳指落地,碎成百十瓣儿。
“法号!”
那个人的法号。
同父同母,一般年纪,一同长大的亲兄弟,好处多,坏处也多。
元宝想什么,元昭知道;元昭想什么,元彻知道;元彻想什么,元宝知道。
反之亦然,互换也不出错。
你知我我知他,你害我我害他。
相生相克,相扶相踩,相帮相坑,总之,没一日能得安生。
元宝吓得一激灵,再不说实话,下一个,碎的便是他,三爷身子动了,口也不歇,慢悠悠吐出两个字。
“了……生……”
“了生……”
法号一入耳,元昭忍不住念叨。
不过一瞬,这两个字,已在他心里灼烧了千万次。
“什么青梅竹马……出家还俗……”元昭梗着脖子,梗着喉,梗着面子尊严,哽着命,哽着泪,“不过是小娃娃过家家,也值一提?算不得数……”
“是是是,就是小娃娃过家家哩,怎算得了数?”亲三哥无不顺着亲四弟。
“今日事,谁也不许说!”元昭哭噎着勒令元宝。
元昭一说,元宝立即伸出三指,对天起誓,“不说,不说,三哥绝对不说!”这可是真伤处,真逆鳞,元宝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元昭伤心,他为自己不得所爱伤心,为恋笙爱而不得伤心。
元宝也伤心,他为自己满脸的伤伤心,为恋笙伤心,也为老四伤心。
流了半程泪,伤心到半路。
马车走到一半儿,元昭擦泪下车,他骑马先元宝一步回了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