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
景玉甯在晨时还是未见转醒的迹象,赫连熵抵上他的额头,确认并无发热,这才从塌间起身。
帝王眼底乌青,俨然是昨夜没有睡好。他自己的心丹被种下单命蛊虫不说,还要时刻照料着景玉甯的境况。
他的右手被医布紧实地包扎起来,创口实在刺得太深,即便敷上好几层伤药,鲜血还是不断地向外流出,不时就染透了整张厚重的绷布。
太医见状重新换药包扎,赫连熵不以为意,面上也不显分毫疼痛之色。只是眼睑紧绷,凌削的皮下筋肌轻微跳动。
即便边疆部族屡次进言,单命蛊对种蛊者断无损伤,但任何事一旦落在景玉甯的身上,赫连熵就半刻也放心不下。
青年这次寝息很沉,不同以往稍有动静就会翻身轻吟的浅睡。像是要把接连数日的疲惫都弥补回来一样,朝人盖在腰腹的棉被仔细看去,能觉察到幽微而有序的起伏。
赫连熵静穆地凝注景玉甯沉静的睡颜,微颦的眉眼与稠密的睫毛静谧而温润,鬓间几缕碎发粘在脸侧,勾勒出一小段柔韧的弧度。
日阳暖光透过窗柩照入室内,恰好拂在青年的面容上,将细碎的绒毛均匀地映出淡橙温和的光晕。
过上一盏茶之久,男人还是未能从沉溺中脱身。
只是手掌的创伤再度裂开,新血渗过药物蔓延到崭新的绷布上,冰凉的药液流入伤口,泛起难忍的沙疼。
赫连熵俯下眸看了眼被医布紧实包裹的手掌,终于站起身,随手披上一件单薄的龙袍,接着盘首向上一扎,利落地束起发冠来。
昨夜火情施救算得及时,并未烧毁主殿全部的寝居。但到底是不适宜帝后继续居住了,帝王抱着景玉甯由此迁移至珀斯国皇后的正宫中。
这里不比珀斯国君王的寝居悬垂各样野兽皮毛,更多是极尽珠光的椒殿恬逸。
只是比较起来,皇后这处居所要比珀斯国王的正堂窄上不少。传言中这位皇后并不得国王宠爱,但胜有家世为基,全宫上下亦无人敢有所轻慢。
不过跟随帝后圣驾的成群侍从若都一同入殿服侍,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于是帝王未让林英和陆齐近身服侍,他自己系上腰封,踩上龙靴,只身走出了中宫居所。
临迈门槛,男人停下脚步,回过首,看向景玉甯的方向。
内间的床榻被一道摆放在中堂的屏风遮过,只能看到角落里漂浮的帐幔,与层层丝纱下那一点不可及的虚实。
少顷,男人呼出沉鸣的一息。
最后同边疆的战士与将军,赴到武场晨练。
帝王自幼习武,纵使八年囚在深宫时也不曾有一日荒废。故而身格敏捷强健,一旦手握长枪剑矛,登时龙骧虎步,纵横无敌。
边疆军兵久年征战于沙场,比那些皇宫里每日随帝王练武的部将要更为凶猛矫壮。赫连熵一到边疆,就命他们全力赴战,不可因帝王之身而有所留手。
初时,那些士兵将领皆感龃龉,生怕伤及君主当属灭顶之灾。可几招搏下,就再无人敢在帝王面前不用尽全力了。
赫连熵实在太过强悍,身法迅敏多变,即便一人对战数位将领,也无人能与帝王匹敌。
边疆将军们无从料到帝王竟有这般武功,心中惶恐,生怕君王一气之下责怨他们无能,把这边界数十万军伍整个清扫一遍。
不过今日赫连熵手上有伤,不到一个时辰创口就又裂开了,皓白的布瞬时就被染为暗红,不少红血向外洇出来。
太医全程扈从,医箱里齐备更替的布帕与药,睹到帝王手中的绷布已松懈开来,赶忙上前缠绑换新。
只是这道伤口太过深长,利片直接贯穿入骨,极难调治。
太医绑上一层又一层布,可血还是透过敷贴的草药快速向外浸出。不一会儿,连还没有裹扎完的崩布也被渗透了。
太医忐忑地连续裹扎,手上动作不得停歇。他只好以袖代帕地低下头,快速地蹭掉脸上的汗,接着包扎的动作。
直到最后一层医布绑成结,他同边界的将领们一齐跪在地上,劝阻帝王以龙体为重。
最后,赫连熵终于比往日提前一刻钟结束武练,一众人这才若释重负,叩首行礼。
简单梳洗完毕,圣驾来到皇宫正殿处理政务。
此时正值晌午,大殿收受来一份从皇城传来的奏疏。
林英展开卷轴,呈上前来,一看是岳黎亲笔所书的奏报。
其上讲述近日皇城种种多端变换的情势,以及景怀桑的应对及举措。
赫连熵一面读,一面抿入一口温热毛尖。微苦幽涩的茶水化在唇舌,留下瞬息的沁气润泽。
整篇阅完,他把这份写满墨字的卷宗放在桌上。
朝野进展与各路官员的分布尚在预计之中,吏部与工部更是在司礼监的介入下不觉间有所清算与梳洗。
这一点,岳黎与祁梁功不可没。
宰相党行事缜密,即便让萧昂泽涉入户部事宜,也未能觉察出任何可用的纰漏来。
所幸有司礼监从中参预,也够景怀桑与之相持一阵子。
灿阳日光从殿门透入正堂,光柱中依稀可见漂浮于空的尘埃。后殿寝居烧焦的气息尚存着一股极微却刺鼻的味道,自殿后方缓缓传来。
过到一柱香的时候,中宫的侍婢前来传话,说皇后醒过来了。
赫连熵闻之立时从龙椅上起身,带上孙大夫共同去往珀斯皇后的宫殿为景玉甯诊脉。
帝王从高台走下,启开大门拂袖而去。
大殿之上,金碧高阶立于正中央,其上矗立的龙桌普照出浅粼光辉。
奏宗明纸在日光下闪现出晶莹的微亮,卷轴底端栓连着一条品相精致的流苏,这时正悬挂在边沿,过堂风轻吹便随之清悠摇曳。
皇宫盛景富丽,日阳晖映在赫连熵身穿的澄金御袍上。帝王胸前的游龙宛然如生,鳞片尽显苏绣刺法,身型一动便见丝线如水光般潋滟。
男人疾步至路途一半的时候,心口再度泛起了痛。
他攥起手,以食指指节捶向膛中一处穴位,接着皱起眉极重地喘出一口气。
孙大夫站在一旁想要为帝王评脉,但男人却摇了摇首,说了句“无事”后,便脚步不停地继续向景玉甯所在的寝宫中走去。
……只是此时,
赫连熵尚不知晓。
他与景怀桑启局的落盘,
——便是后来,一切万劫不复的开端。
……
皇城天际残阳入暮,霞云交替,明暗扭转。
沈崇元站在宫墙外一道暗门处,年轻的将军面容肃穆,肤皮干燥少显风霜。
他暗衣隐匿于沉影,锐利的目光扫过数名锦衣卫,凡于视野中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他身上携附着帝王暗诏下的一副新军令牌,率兵与皇宫锦衣卫进行最后一步对调。
这些日,岳黎在明处与宰相步步对弈,他就在暗中巡查禁军与锦衣卫蕴藏的各方势力。
现在锦衣卫的人员布局已大致明晰,在大监襄助下,他们开始不动声色地调动戎行。
今晚即是除去锦衣卫与禁军包藏异心的绝佳之机。
趁景怀桑还在景府呈备就增税一论的联名策,司礼监从中额外添入了不少有关襄国的边税,与大尚各城都盐布的增减量。
这些数目原该交由户部来筹算,不过祁梁在这之中埋下少许梗干,使呈报的数字变得真假难断,且每一笔都关联到各城账本的明暗。
这手棋,被司礼监下入局,全然不为攻卒。反是以迂回之势向宰相施压,借此时机以来戳动沈崇元的军兵调控,以及排查出埋藏在皇城禁军内的各方浮动。
而今,这一步棋子到了该着手之时,沈崇元与祁梁均各守在皇宫的内外,暗中协同配合。
只待今夜一过,锦衣卫与皇城禁军就能全数统归于帝王的新军令牌之下。
暮夜光影幻如天碧,苍树长叶遮掩天际,黯澹霞光下不见星辰。
沈崇元仍记得赫连熵写给他的暗诏中,有过几笔落墨滴在字里行间。
当时沈崇元看得十分谨慎,因以他自幼为太子伴读对赫连熵的了解,这非是帝王行文的作风。
赫连熵看似圣明果断的做派下,亦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魄力,但心却极细。
那垂滴在诏书上的水墨,绝非无意而为之。
相反,这才是此道圣旨的真实之意,以“落墨”污点所隐喻出:宰相暗势潜藏于埋伏,既让其生于暗,也使其衰于暗罢。
然而与此同时。
宫墙之内,宫羽高殿依是金碧玉砌。天边明夜无星,霞云浅行,铺过朦胧的倒影。
夕日蓬荜光华,如今却少觉凄淡的福禄宫中,有两名不速之客遽然到来。
宫殿主堂焚香云烟,珠灯点起绚丽的火辉,梨花芬芳之气渲染进整座诺大的宫羽。
大宫女岑儿微微垂着首,半跪在毛毯上,为太后轻悠地摇动冰扇。
她抬起眼,见宫中进了生人,顿时惊恐得想要呼喊侍卫护驾。
可声音还未发出,就被二人里其中一个身穿蓑衣不见脸面的人扼住了喉咙。
“嘘——”那人冷冽的气息拂起岑儿额角的碎发。
“若不想死,就别出声。”酷寒如毒蛇信子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岑儿本能地双手掰在那人握压在她喉咙的虎口上,眼泪却即刻因畏惧而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艰难地朝着男人点了点头,再不出声。
太后这时正半躺在铺满貂裘的太妃椅上小憩,姿态安适,气息和缓。
侧旁的镂空红木圆桌上,摆放着她时常抚盘在手的雪白玉如意。
闻见这细微的动静,她缓缓睁开眼,看到这两个身着漆黑蓑衣的蒙面之人。
她旋即坐起身,柳眉下锐利的目珠左右看了看,尔后低声问:“你们是谁?”
另一蓑衣人听到她这般问,慢条斯理地走上来,滞步在太后的面前。
“太后,别来无恙。”那人低沉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分外熟悉。
太后戒备地挺直起身子,眼看着近前的人伸出手,在她的眼前褪下蓑衣上的氅帽,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景怀桑神态平静自若,好整以暇地端量向太后如今的面貌与神态。
半晌,他附有深意地笑起来,如老友一般寒暄道:“三年不见,太后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