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太后张开唇,在接踵而至的打击中骤然听到这番荒唐之语,让她连反应都变得更加迟缓了。
“你想要哀家的禁军?”她紧盯住景怀桑,寒气从齿缝中迸发出来。
浸满血丝的红目因泪水映射出烛台火光,漆深瞳孔不见以往精明的神色。
发间一簪浓紫的翡翠镶金钗轻晃,这时绽放出幽黯的微芒。
“你设局先帝,愚弄哀家,布下景玉甯这颗棋子,欲除当今皇帝。禁军若落入你手,恐怕你第一道令便是逼宫弑君!”
极端的恨意与瑰诡的恐惧溶入极淡的檀香气味内,此时闻来,只让太后作呕至极。
她痛恨凰安愔华,恨了她一辈子,也惧了她半辈子。直当亲手摸上她冰凉的玉骨,那炙魄的心魇才在一片妒忌与仇憎交错的火海中,黑烟浮空,露出胜者的讥嘲。
裂开的碎玉硌入脚掌,疼痛并不剧烈,却犹若弯刃剌开心口,淌出腥黑刺鼻的污血来。
翟衣礼袍上,彩丝泛滥成眩腻的色彩,只是这身上的颜色太过膏腴,反而显得晦淡且无章。
景怀桑淡淡扫过太后,他早就看破她的心魂,也从来不屑这个女人的爱恨情仇。
她浓烈的恨意总伴随着愚蠢,像一把高居在佩架上看似华丽、却全身生满蛀锈的刀。
好在,这把刀还算锋刃,上面肮脏的铁锈亦可化作烈毒。
“老臣一介朽骨,安敢染指帝座,亦不敢挟天威而行专断之权。”景怀桑说道。
太后觉得莫大讽刺,她目光瞥向圆桌上被烛光照似空白的薄纸,内心潮涌仇恨与悚然让她全身冷如冰窖。
“真是滑稽……”她的视线从几近呆滞的模糊,缓慢转入澄明,半晌才幽幽道:“你谋划至此,方能说得出这番假话,哀家着实小瞧宰相了。”
景怀桑默默静言,手指从平铺的军令上挪开,头向下微微低垂,便见那骨骼轮廓在光暗间沉进凌削的黑影。
他眸羽极黑,似在意味颇深地幽睇向太后华缛的玉裳,眸色藏锋。
“您已孤掌难鸣,李群筹失图殆,圣上存忠孝,仍保留您的太后御印,何其难得。”
景怀桑声音很轻,然而藏于字里行间的玄机却极致阴冷。
“太后可曾想过,即使权柄不复,帝后还是允下了福禄宫聊胜于无的体面。这是出于圣上对太后的骨肉之亲,还或另藏他谋?”
他语调平缓,若有若无地吐露出内敛的煞意。
太后呼吸凝滞,紫簪翡亮的光泽落入尘灰。
诸事倾颓,她已没有精力来忿然于景怀桑言语中的讥诮与玷辱。
片刻,她抬起额首,憎恶中又不掩茫然道:“你既知哀家无权,徒存其形,纵然你能迫使哀家加盖御印,又有何用?”
太后固然看不穿眼前人深沉之心机,可直觉却击得她身陷悚然。
良久,她终于意识到什么,充满血丝的赤目中透出尖锐的凛然,直言问他:“你究竟从何时萌生的逆心,妄图篡夺于大统?”
景怀桑眼尾皱纹展开,状似执诚,说道:“太后多虑了。老臣佐历两朝,忠贞之志,天地可表。”
他一面说,一面流转回目光,细察于殿中一切声动。
几盏烛火在明纸内噼啪作响,光线轻微地震颤,随无影的风,忽明忽暗。
太后唇齿紧闭起来,久久不言。
无声冷风穿透窗柩,太后面容肃穆,脸颊擦过这阵隐隐刺冷的冰寒,却远不及心口的血液,砸地立成霜雹。
她僵硬地思索起景怀桑图谋的策迹,越静忖,越细恐,仿佛置身在霁寒的深渊,被一把铡刀挂于首顶,她却从不自知。
“宰相既知晓哀家受之亦空,你身为外臣,有何根底调动皇宫禁军?”太后欲抓住其中要素,以问为进,想捕捉出景怀桑流露的一霎蛛丝马迹。
不过景怀桑并未正面回答她。
蓑衣浮遮游动,如一只沐盥在月夜中,沉晦的冥鸦。
俄而,他启口,转言道:“先帝念及偏私,为凰安愔华兵戎战搁。近年天下复回安宁,可诸国潜流,远胜当年战火。”
“景玉甯是神族遗孤,留他在大尚,可镇外患,敛邻国邪谋。老臣之策,首系大尚的安危。”他沉言。
数不清这是景怀桑第几次提及凰安愔华,太后憎意不减,然而随之唤醒的,还有年轻时至深的恐惧。
“可笑。”宫外暗云遮月,太后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来。
她空寂地冷嗤出一声,瞪住景怀桑,狠戾质问:“你若真为大尚国,就该把景玉甯早早除之!可你反其道而行,私养他作景氏子嗣,利用哀家把他送进皇宫,坐上后位。哪一步是为了大尚国,哪一步不是为你谋权篡位之心!”
她说话中执起前身,自惨败落魄重新拾回面上的端肃。继而在景怀桑眼前,罗列出他的种种罪行。
她由此愈说愈恨,食指尖利地指向宰相,最终痛骂道:“你欺国、欺君,居心可诛!哀家当即将你千刀万剐,以血祭先帝!岂容你再觊觎帝王之位?!”
景怀桑听罢,薄唇不动,眸底则闪过即逝的冷鸷。
如死一般阴翳的潜影在刹时裹挟住了眼前的女人,恰似被毒蛇锁喉,瞬息间抹去了狩猎者施舍下的怜悯生机。
“太后既如此,老臣别无他法。”
景怀桑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分毫的不悦,只是施加而来的森寒凌威,犹如剧毒浓雾吞噬尽大殿的一切。
久居上位的圣母皇太后早就忘记了战栗的透骨寒意,到底是何滋味。
可景怀桑仅用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将这位后宫至尊者彻底地压制住。
她鲜红唇瓣上涂抹着厚重的胭脂,覆盖住其下凉得发紫的唇色。如若仔细看,还能觉察出细微的抖动。
一时间,仇怼,憎恶,畏惧,痛恨,或许还有一丝堆积在恶念下,数不清道不明的悔意。像是烈火与巨浪相互厮杀撄锋,让她的心神、信念在铺天盖地的毁灭真相下,一如被摔碎的白玉如意般,毫不留情地破裂成粉末,荡然无存。
年轻时艳丽如飞的凤凰,似开在瘴雾中的鲜花,一点点被毒素侵嗜尽根茎。
后来先帝驾崩,她这生长在泥沼中疯狂而高傲的花卉登位太后。大半生皆活在凤阙之上,贵尊为紫宸之主。
却不想会有朝一日,被臣子狠狠地踩在地上。
她目光从恐惧逐渐变至复杂,最后凝结成一股凶戾,阴毒睹向景怀桑,寒声发问:“你想怎样?”
随即她扬起颚,郑色道:“便是你今日杀死哀家,哀家也不会把禁军之权交由你。”
太后紧紧咬牙说出这句话,便是奔着以生以死,以最后一点荣光,来对抗这无边险恶的暗谋。
她衣裳里游彩丝线起伏在袍袖的褶皱之上,各色冷暖在暗涌中光浮澄明。
夙昔景象,及感情,在脑海中来回翻滚煮沸。就像被虫子啃噬烂掉的菜叶子,夹着一块肥腻的腥肉,来回搅糊着,最后盛出的一碗混浊的汤头来。
浓汤散发出极其苦臭的气味,厚重缠油,难以下咽。
太后从碎片上起足,落在空荡的地面。
……可是,浓汤再难以下咽,——那炖在汤头里的烂叶子,仍是她从前最纯粹的爱意。
那脂厚的血肉,是她历经鬼门关的千辛万苦,嘶吼着从她肚子里诞下来的。
“景怀桑,哀家不会再任你摆布,更不会叫你如偿所愿。”她扬起苍白的面容,红目如刀,却不再退下一步,只直直对向景怀桑。
“哀家是赫连皇族太后,纵是死,也绝不受你这佞臣的要挟。”她嘶哑声线拉扯过堂内阴森的风。
圆桌上摆放的军令被这股风吹起一角,景怀桑抬眸瞰向太后内荏却决绝的神色。眉宇微锁,后又舒展开来,旋即弯起平日里常见的温和笑意。
他颔下首,对太后说道:“您多虑了,老臣不会对太后如何,更不会对圣上不利。”
他含笑地眯起眸子,只见岁入中年的男人自具藏刃与威严。几缕灰发垂入玄色蓑衣,从近处看去,比之食肉的狐狸更狡猾,也比那伏机伺动的虎豹更凌厉。
“老臣说过,将来动手的,是景玉甯,非是老臣。”他话语里每一个字皆不动声色,但又毫厘不差地化为一根根暗针,扎入太后最在乎、也最恐惧的深穴处。
“凰安神族消逝灭迹,他若知晓这段过去,该会对血戮他母族的赫连皇族如何呢?”言中深意危险噬骨。
太后闭上眼,视野浸入黑暗,又迅速睁开,当即反问:“难道景玉甯知道,就不会杀了你这位弑母仇人么?”
景怀桑思考片刻,悠悠回她道:“或许会。”
他望过太后颦蹙的柳眉,开口说:“只是老臣毕竟抚育他二十载,养育之恩未必逊色于血亲。即便他心中有恨,面对老臣,终有一瞬迟疑。”
而青年只要尚存这一瞬的不忍及犹豫……
——在这盘生死之局上,他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