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怀桑与太后在福禄宫密谈,外人无从得知其中究竟。然而,自那之后,太后显现出的忌惮与癫狂,足见那场谈话必定隐藏着震撼人心的秘辛。
祁梁察觉到异样时,为时已晚。等他发现暗藏悬浮的危险气息遍布全宫之时,景怀桑一早便如暗风吹萍般悄然离宫,再无处可循其踪迹。
大监慌乱下思绪翻涌,脑中猜测万千。
内宫隐秘他知之甚多,偏偏骤然拔起之际,竟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哪桩隐情成为了景怀桑挟持太后的利器。
而景怀桑正是看准了祁梁对内宫事无巨细的熟稔,故而蓄意抛出几分线索,以来扰乱他的判断,使其难辨虚实。
好在祁梁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当夜接连落入了两道陷阱。他立时心头一沉,紧接当机立断,不惜一切手段也要在第一时间将暗报传出,直送帝王案前。
不待两日,消息便送达到赫连熵的手里,也很快传到了景玉甯耳中。
曹晋出逃,接连皇城生变。
帝后内外交困,如陷重围。两场暗潮汹涌的戏码正在危机四伏中,悄然逼近。
眼下他们无暇为一时失利而继续踌躇,时局急转而下,帝后远在边疆,无论玄羽城统辖,还是皇城朝野汹潮,都在等待他们执出下一步棋招。
两个时辰后,赫连熵重回内殿。此时殿中静谧如水,暗棕衬布垂落在屏风顶端,将上面凌乱针脚的花样悄然掩去。
景玉甯轻啜半盏清凉苦茶,苦叶在舌尖散开,盘旋于舌身,滚入喉中清冽透骨,犹如冰雹穿肺。
半柱香后,他缓缓将瓷盏搁回桌上。指尖倒影落在盏上起伏的山河纹间,仿若乌云密布,晦暗成灰。
“陛下,您回皇城吧。”沉静良久,青年几经斟酌以后,终是抬眸,对赫连熵说道。
“臣可以留守在此,陛下若信任,就将玄羽城交托臣来管制。”
极淡的声音宛若溪水流梭,与殿外风沙狂虐形成鲜明对比。
赫连熵眉峰骤蹙,猛地转身对景玉甯厉声质问:“景玉甯,你究竟有没有心!你要朕回皇城,独留你一人在这乱局险地?”
男人怒声低沉,回荡在寂静殿宇中,比烈风更为凛冽的威慑直灌向近前这个看似平和的青年:“朕不会将你一人留在边疆涉险!你的命,比天下更重要!”
他倏地逼近,冷冽目光如刀地盯向景玉甯,字句从牙缝中一字一顿挤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断了你的退路。”
青年听罢,唇角却弯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嘲弄笑意。
启合的贝齿从薄软的唇角中显露出来,话语裹挟着淡淡檀香,清冷而决绝:“可是陛下,我们早就没有退路了。”
他目光清幽,眸底透出一丝刺骨的凉意,缓缓上下打量着赫连熵阴鸷的面容,毫无畏惧。
片刻,他低声道:“我们打不起败仗,现在败局始显,我们不能为自己,让王权江山坐以待毙。”
他继续缓转说:“对手这样做,无非是让我们无法同一时间顾及大尚国内忧外患。既知道他们的路数,又岂能招了道。”
景玉甯注视着赫连熵幽深莫测的双目,话语在唇间几番盘桓。
最后他仍不带半分情绪地吐出:“陛下当初下旨帝后同朝,不正因为此么。”
茶几上青渍见底的水微荡起细小的碎叶,二人轻微的动静让桌面晃动了一下,就见细碎的叶片贴住茶盏,悄然停驻在盏壁上。
青年总能用一句话就逼得赫连熵哑口无言。
他向来善于直击神魂,刀刀入骨、杀人诛心。
可帝王纵然心如刀绞,却终究无力反驳,只能沉痛地皆数承受。
那时,成婚‘初识’景玉甯,初生起情愫与欣赏之情,但他从未想过,这份爱意会在后来于心底狂虐地扎根膨长。
前朝权谋、国柄争斗与妻子于朝政上的价值,让帝王在占有欲与情爱间,能够相继维持冷静的算计,残忍且清醒。
他以景玉甯为刃,制衡宰相,肃清赫连宗亲。亦以江山社稷与景氏为筹,将景玉甯牢牢锁在身侧,不给他留哪怕一丝逃离的余地。
然而,青年的才智与胆魄每一次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无论何时,景玉甯总能让帝王震撼、让天下惊艳。
直到后来,赫连熵恍然惊醒,随之腾起的悔意如潮水无尽翻滚。
他早就后悔了——后悔未曾让景玉甯只做独属于自己的,无忧无虑的妻子;后悔不让他只做那个自在地游走四方、鲜活如风的人。
景玉甯说得很对,他们早已了无退路。
许久,赫连熵俯下身,拇指轻轻描摹上青年湿冷的唇,千般思量尽数压入一声轻叹中。
他深深瞰向景玉甯,沉哑的声音咽尽干涩的哽咽:“玉甯,对不起。”他说。
“过往因我一念之差,帝后同朝,同柄同权,同生同死。”赫连熵垂下眉眼,一记浅吻落在青年唇前间隔的指尖上。
“然而玉甯,我更想让你坐拥山川,睥睨天下,长命百岁。”
帝王沉落的瞳目似有一道水光划过,幽深暗影间尽是青年的身姿,犹如苍翠丛林中傲立的孤叶,一经扎根心底,便开始缠绵生长,历经十百千年,也只会愈陷愈深。
望进那双深渊无底的浓黑,景玉甯心神不由微荡,有过刹那的摇动。
青年闭上眼,屏息凝神,将那瞬间的情绪压回心底。
……蛊虫又在作祟了。
心念在徘徊中一触即散,随即五指紧攥,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血肉里。
景玉甯抿起唇,唇珠轻触赫连熵的手指,感受到男人指节间透出的微凉与温热交织。
赫连熵的唇未曾触及他的唇瓣,然而指尖的温度与二人极近的距离,却比往日的亲吻来得更显隐忍与炽烈。
秀长的发丝垂于身前,细软的发尾在衣袍褶皱上拂过,发出一声轻微的“挲”响,滑落正坐的膝间。
青年慢慢睁开眼,把浮咏的波澜逐寸压下,归于平息。
香柱燃烧的灼红向下,尖上尘灰寥落在坛。
少顷,景玉甯偏头,避开了赫连熵指尖的轻触。
他承接上言,淡声说:“天下太平,盛世安和,也是臣对陛下的愿景。身为帝后,若连江山都守不住,又何谈其他呢。”
他注视赫连熵浓密眉眼下鼻梁与骨骼的暗色透罗,正色坚定道:“陛下赴回皇城,臣会为大尚国守好边疆。”
赫连熵胸口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钝痛,他双眼死死紧锁向景玉甯,声音哑然而艰涩:“你非要如此么?”
景玉甯颔下首,声音沉稳地答:“是,臣心已决。”
青年话音落下,赫连熵低头俯视凝望着他。目光沉沉,神色晦暗,
良久无声。至香柱燃尽成灰,也未发一言。
直到殿中沉香的味道都悉数散去,唯余青年身上独有的幽淡檀香缓缓弥漫。
男人沉下身,彻底将青年拥入臂膀中。
“玉甯,你对我真狠。”他埋首在景玉甯纤长的脖颈与散落的长发间,口鼻尽是那一吞即空的清苦气息。
男人低沉的声音震动着颈肩的肌肤,炽热气息将那吹弹即破的皮肉都染上一层淡红。
他重复这一句,一遍又一遍:“……你对我太狠了。”
景玉甯任由他抱着,半晌微微抬起头,静默地望向远处已经燃尽的香炉。
然而,青年始终再未回应过他。
……
翌日凌时,天色漆黑,边际见青。
赫连熵率领护卫兵马,巍然立于玄羽城高墙之下。
他将最为得力的近身护卫悉数留给景玉甯,自己仅携必要人手与兵马,踏上归途,直返皇城。
年轻的帝王骁勇善战,智计无双。纵知晓路途暗伏危机,也未曾动摇分毫,他自信凭借谋略与武艺,足以应对任何突变。
只是此刻,男人面容沉凝肃穆,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纵然筹谋再缜密,他的软肋依旧暴露无遗——他的皇后,要独自留守边疆。这一缕隐忧,任凭如何策划布局,依旧如钉入心头,挥之不去。
“答应我,推恩令一旦落定,即刻赴回皇城。”赫连熵在战马前,几步跨近景玉甯,对他郑重道。
景玉甯点头,说:“陛下放心,到时臣会即刻启程回皇城。”
即使得到青年的应答,赫连熵还是根本无从安心。深黑的眼珠颤动,像是势必要穿透过表象,把景玉甯盯出个原相来。
“陛下一路保重,愿龙驾平安无虞。”景玉甯刻意避开赫连熵灼热的视线,缓步上前,亲手为他将领前的披风系紧。
青年柔顺的玄发垂落耳畔,狭长的眼睫轻颤,这一切美景都近在咫尺。
赫连熵深凝着那张清冷面庞,目光幽沉。
当景玉甯白皙的手指缠绕系好披风结绳之际,他猛然揽住对方的腰,将人牢牢扣入怀中。
帝王当着众人,深深地吻住了他的皇后。
唇齿交缠,彼此相咬,湿润的舌就像充满侵略与□□的蛇,在爱人湿润柔软的口腔中疯狂啃咬掠夺。
景玉甯被啃噬得喘息断续,胸膛起伏,眼角渐染嫣红,泪意氤氲。
他的双手抵在男人的胸膛,从捶打到攥紧衣襟,变换中挣扎的情素难以自控,却又微乎其微。
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以怎样的姿态软倒在赫连熵的怀中。
“若你有半分差池,朕必将你囚到天涯海角。便是死,我们也会死在一起。”赫连熵发狠地咬上景玉甯的耳朵,每个字都如灼烧锋刃,直刺入青年最深处的耳蜗。
他凶戾地威胁警告着景玉甯:不论遇到何事,都绝不能以性命犯险。
青年听罢身形颤动,唇齿剧烈的疼痛之间,心底却说不上是何滋味。
他咽下口中残存的腥甜津液,几缕散落的鬓发黏在唇间,缕缕虚虚的,阻碍了些许视线。
紧接着,男人再次紧紧抱住他,力道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一样强烈。剧烈的痛楚与压迫的情感交织,令人挚骨,亦令人窒息。
“……玉甯,我爱你。”赫连熵说。
男人凌削的薄唇上,血丝殷红。
他把这最后一记带有血迹的吻,吮咬在景玉甯的额首。
分离之际,青年额心泛起一抹朱痕,晕染在苍白肌肤上,格外鲜艳。
吻毕,赫连熵极深地睹望景玉甯一眼,旋即转身跨上战马。
手中缰绳猛然拉起,只听战马嘶鸣长啸,前蹄腾空。尔后重重踏入沙土,扬尘疾驰而去。
帝王身披盔甲,凌英破空,率领圣驾兵马,一骑绝尘。
望向赫连熵率兵奔驰的背影,景玉甯感觉眼眶一阵酸胀。
他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沉甸又难受得厉害。
……即便再痛恨这个男人,青年也不得不承认,他依旧震撼于赫连熵对他的感情,哪怕这份感情让他恨之入骨,痛不欲生。
蛊虫又开始作祟了。
——他说,玉甯对不起。
——他说,玉甯我爱你。
远处风沙席卷成滔天黄浪,帝王挺拔身影与耀眼战马犹如一抹孤光,穿透黄雾,很快便消失在无尽的沙海中。
景玉甯无意识上前数步,置身踏在无垠的沙漠里。
他伫立在大漠前,浑浊的沙砾模糊了视野。
鼻腔涌出一股苦涩腥辣的味道,仿佛猎刀划开了皮肉,层层皮肤溃烂,鲜血淋漓,露出深处的血肉。
那种疼痛,仿佛从内心深处渗透出来,让他刻骨铭心。
……倘若他与赫连熵能够回溯到从前,彼此能重新走上不同的道路。
他们会不会……就不会走到今日了。
盘旋在发顶的凤钗如同利刃,紧贴发丝,尖端刺入头皮,稍遇风沙便隐隐作痛。
凤凰沉重的分量,压得青年的脖颈僵硬酸痛,然而他依旧笔直站立,毅然撑起这愈陷愈深的千钧。
景怀桑在皇城同他们对弈开局,接连边疆战线与暗中谋算的襄国。
景玉甯唯有留守于边疆,方能对其施以牵制。
青年直峙在黄沙漩涡,由狂风将他的发丝卷起,飞扬散乱。
……陛下,你要守住皇城与朝堂。这是我们历经千辛万苦,亲手打下的政权与江山。
景怀桑曾以他为棋子,制衡赫连皇室。在赫连熵爱上他之后,更以退为进,积蓄下足以震慑正统帝王的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