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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玄羽城,漫天飞沙成浓黄迷雾,颗粒迷眼尘土四溢,转眼就覆盖住了四周的景色。
此时,景玉甯正倚坐于茶几旁的靠椅中,神色淡然,静默无言。
自那日与赫连熵撕破脸面后,他便不再拘守礼数,亦不愿继续扮演那相敬如宾的什么贤妻戏目。
面对赫连熵,青年只余寒眉冷睇相向。只要体内蛊虫尚在存活蠕动,那长久徘霄在胸口的恨意就像利剑渴血一般,总要朝着帝王最深处的心窝里捅去。
几番来回,赫连熵被他伤得心血流尽。男人既不敢再与景玉甯争锋,也无力再去听青年那些足以剜心蚀骨的冷语寒言。
到最后,帝王自甘认败,凄楚黯然地避至离景玉甯不远不近的僻静一隅。
但今日,“沈崇元”惨青着一张脸入殿禀报,终于打破了帝后近时以来,同处一室的气若寒冰。
“沈崇元”伏地叩首,声音艰涩地禀报:边疆军兵在押送曹晋的途中,行至册封附属地官道,突遭土匪伏击。
双方激烈交战,沙场血戮下,
——曹晋潜逃了。
正殿高堂登时陷入半刻岑静,风沙长嘶击打在绮窗木框,尘粒夹杂斜风灌入砌墙的细缝里,不时传出阵阵碎鸣炸响。
赫连熵眸色深沉,凉意暗生。目光倨傲地扫过前方窄廊那扉合的大门,不由冷呵一声。
修长的手指轻点在桌面,男人心中浮起几分讽刺:珀斯国既已灭尽,这片边疆荒芜之地,究竟何来能与大尚国军兵相抗衡的土匪?
此招太过耐人寻味,分明有人是在以此直白露骨地昭示:他与景玉甯自以为押胜边疆大官,还欲借势反制一步,实则早被旁人做了局。
赫连熵暗自揣度间,思绪清明,他悄然朝景玉甯方向睨去一眼,待二人目光将要相触,便迅速垂眸收回。
不久前方有合议书,后又来土匪伺机潜伏。这做局者的手笔可谓阴险到令人厌恶。
只是帝王神色未露,眸光扫过身前长桌摆放的一尊价值连城的砚台,中央乌黑凝结的墨块,已经出现裂痕的缝隙。
朝晖漫入室内,铺向干涸的琛墨上,一如河坝深黢的泥土,接连结霭。
景玉甯端坐在藤条编制的竹椅上,腰椎挺立。青年的面色此时谈不上好看,他手边摆着一盏放凉的茶,苦叶竖立于宁静的水面,点落起盘桓的波纹。
青年垂下眸,亦有所思。净色容颜被狭长的睫毛盖下细绒的阴影,像是皓白霁雪间飘落的霄禽仙羽。
皇城与襄国、邻国与内奸、珀斯残党余孽或从中构陷。
青年不动声地把陈列在眼前的敌人都逐一慮微审视。
他与赫连熵现下所思虑的方向大致相合,然较之帝王以权衡为枢机而筹谋,青年的私心与算计,要更添几分棘手与两难。
曹晋若不能按照他布下的情势而死,这一局,就算是废了。
景玉甯几番揣度,浅色瞳光自宫殿悬梁缓缓滑下,掠过“沈崇元”匍匐在地的脊背,纤长睫羽极微地一眨了一下。
“你下去吧。”半晌,他沉郁地摆过手,叹息自胸腔深处缓缓溢出。
景玉甯的声音一如既往柔和,澹然如常地完全听不出内里隐含的焦躁与绷直。
赫连熵于旁边目光凝注在他的身上,青年默默避开那双深邃的视线,然而这一丝掩藏的怵惕与纷葛,还是被帝王敏锐地捕捉到了。
“沈崇元”听到皇后下令,自是不敢久留。他答过一声“是”,行下跪拜礼,退出宫殿。
他一路越过珀斯中宫的层叠纱幔,各样花纹映出深浅不一的光线,阻隔在弯窄的走廊上。
“沈崇元”启开大门,席卷来的尘沙顺时就砸中了双目。他眼皮皱紧,沙粒愈刺愈痛,接着红起眼仰起头,模糊地凝望着那尘烟蔽日的荒凉天际。
随即迅速将口鼻掩进衣襟,毅然踏入黄沙滚滚之中。
“沈崇元”虽为假替,却也是身经百战的皇族死士。帝后令他演戏,他就以命去演。若事成后他再无用处,帝后令他殒命,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化骨成灰。
只是,曹晋还是在他的看守下逃之夭夭,“沈崇元”心中忐忑,不知这场败局是否会给帝后的谋划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亦不知远在皇城的真身沈崇元是否因此而暴露。
然而显而易见,无论哪一方失利,皆非他一条性命所能承受之重。
殿内,陆齐把大门紧闭上。周到地为景玉甯续上一壶新的热水,随后悄然退至角落。
帝后近日失和,近侍都战战兢兢地伺候,唯恐主子一朝震怒,就要客死他乡葬于荒陬。
久之,唯有陆齐身为至高主管,仍恭谨如初,侍立帝后身侧,寸步不离。
倒非是陆齐不畏帝后威赫之威,只是他数载侍奉,明了这二位主子都非冷戾恣睢之暴君,即便居高位,也未曾因私欲而滥杀无辜。
“是臣疏忽了。”俄顷,景玉甯沉静地看向赫连熵,说道,“原以为曹晋入断援之境,再难掀起风浪,终是小觑于他了。”
青年渐次地揣测出那些隐匿于疑影之下的人与事,纵然脑海中已有大致轮廓,却仍难以明言定论。
只因天下之大,算局之渺,疏忽任何一处细节,都可满盘皆输。
赫连熵凝神观察着青年表情的细微变换,继而温和地接道:“不怨你,边疆朽木枯枝早就遍布虫蚁,他们的根脉深藏在地底,总有挖不尽的时候。”
男人说话时心跳微乱,竟在刹那间生出一丝侥幸之意——因着曹晋逃遁之事,他们今日总算能够平心静气地说上几句话了。
帝王言罢,信步走至景玉甯身侧,殷勤地为人续上一盏热茶。
他一边斟茶,一边轻道:“不止边疆,混搅诸国的背后之势蓄谋已久,你我防不胜防,能将边疆蛀虫清理至此,你已难能可贵。”
壶中清茶入盏,苦香伴着淼烟弥漫四溢。一时间,暖热的潮湿扑散了外面呜呼振啸的尘暴,清雅之气随水声灌澈而来。
只是景玉甯未去碰那盏新沏的清茶,他坐姿不动,双眸冷淡瞥去,眼瞳掠过了赫连熵带笑的俊颜。
这是一张眼若点漆,倾尽人间韶容的绝顶样貌。
帝王风华绝代,足令天地失色。
然而青年不过短暂一顾,便径直垂下眼睫,视线由此滑落,再不去看那张近在咫尺、惊天泣鬼的面孔。
片时,景玉甯黯淡地沉吟道:“陛下不必言不由衷地宽慰,臣自知过失。”
他言辞间带有几分讥诮,既嘲男人的虚情假意,也怨责自身的轻敌大意。
不远处铜炉飘散青烟,沉香游悬浮空,将背后的砖墙与木雕蔽得虚虚实实,不时就失去了光影及色彩。
赫连熵张开口,想要对人说什么,但同青年冰冷的视线对上,那喉中酝酿的话语就尽数被噎了回去。
景玉甯眼尾落下几缕青色发丝,半晌,说:“曹晋一逃,怕是再难追寻,余殃未尽,后患无穷。”
话音一落,他便紧抿双唇,呼吸间多出几分沉闷。
青年丹田沉坠而下,恍若针刺般的微痛瞬间袭来,犹如蛊虫啃噬肝脏乌血。未及片刻,腥膻满腔,心绪也渐染污浊。
……早知如此,本该在地牢里杀了他。
景玉甯想道。
可惜,纵有千般怅惘也都无济于事,他终究错失了悔棋的余地。
年轻的皇后身披缃色云锦,与之肌肤的白腻相衬,声息微动间,静如一副画作。
赫连熵凝眸望向爱人的神色,又如何看不出此刻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帝王几度思量,终究未再徐言宽慰,只将新斟的茶盏推近几分,靠近景玉甯的手边,回应道:“没有曹晋,我们尚有其他机会。”
他渊玄的黑眸沉凝,如实质般将青年揽入怀中,低沉稳重的声线自景玉甯玄顶传来:“曹晋乃各方敛财之枢纽,瘦死骆驼尚胜羸马,纵使败落,有所遗存也无甚稀奇。”
男人身上龙涎香气扑面侵袭,尊贵而强势的气息瞬间将景玉甯周身笼罩其中。
青年微蹙眉峰,侧首避开,良久才淡然开口道:“陛下,臣想一个人静一静。”
赫连熵闻言,心中微滞。这道逐客令就像风裹尖叶,凌厉地在他肝脏处划开一道口子。冷意透入,密密麻麻的细痛层层叠叠。
好在这颗心早已千疮百孔,哪怕再添裂痕,他也不至于稍受创便疾苦呻吟。
“……好。”最后,男人垂下头,温柔回道。
赫连熵缓缓直起身子,从青年身前退开。动作间右手轻抚过景玉甯清瘦的肩头,指尖方才染上些许温度,便已克制地移了开去。
尔后,他折身转步,拂袖而行,徒步走出这寂寥的殿室。
黄沙呼啸不息,大门甫启的一瞬,腥浓土腥扑面而来。
烈风裹挟着刺喉的砂砾,如刀割般刮过肌肤,带来阵阵刺痛。
林英疾步奔到赫连熵身前,风沙扑面使得他发梢飞扬,但在这时,已经不顾得这些仪态了。
只见他拱手上前,沉声向帝王急报道:
“禀告皇上,司礼监送来急讯。太后不知何故,调动了皇宫禁军。”
此刻,赫连熵的神色终于彻底凝沉下来,眉宇间透出肃然的冷峻之意。
——皇城恐有变故。
沈崇元失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