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德米特尔成年后第一次用如此冷峻又严肃的语气对克里斯说话。克里斯望着他紧皱的眉头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他怒气的根由,重复了一遍被他用重音强调的用词:“牺牲?”
“是啊,牺牲,”德米特尔的语气中似有讥讽,“还是说你的确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在将来必要的某一天为了皇帝陛下,或是为了诺西亚帝国的臣民献出一切,包括你的生命?”
克里斯深吸了一口气。德米特尔话里暗藏的,他从未曾想过、也不敢设想的可能性让他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烦躁。他只能刻意回避德米特尔的视线,将声音尽量压得低沉且冷漠:“那跟您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德米特尔殿下。”
“跟我没关系?”德米特尔笑了。但看情形,似乎是被他的话气笑的。
下一秒,德米特尔猛地站了起来:“克里斯,你再说一遍,什么叫跟我没关系?”
克里斯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德米特尔。
“你说话!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克里斯的沉默让德米特尔更生气了,但好在他教养良好,不至于做出掀桌子摔东西一类的恶劣动作,“什么事情跟我没关系?你是不是想说你的生活跟我没关系,你的死活跟我没关系,你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是这样吗克里斯?说话啊!这就是你打算跟我割席的态度!”
“是!”克里斯随德米特尔一道提高了声调,德米特尔莫名其妙冲他发火的行为让他也有点压不住脾气了,“我真搞不懂你在生什么气,我不是一直都在顺着你的心意做出你希望我做的选择吗?当初在母亲的葬礼上,是你说我是害死母亲的凶手,不配出现在你们面前,德米特尔,你亲口说的。我顺着你的意思缩在罗德里格公爵府的小房间里,直到你离开诺西亚才敢在公爵府的走廊上偶尔露面。是你说我不是你的兄弟,害死凯瑟琳皇后的人不配做你的兄弟,我也做到了尽量不来你面前碍你的眼,不把自己当你的弟弟以免让你觉得我自作多情,对我更加厌恶。然后呢?现在你还是觉得不满意,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我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不该出生,可是某些事情是我现在去死就可以得到解决的吗?母亲可能因为我今天在他的墓碑前自戕就忽然掀开棺材,重新活过来吗?”
克里斯的质问让德米特尔哑口无言,甚至险些跌坐回去。好一会,他才哑着嗓音重新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克里斯解释自己年幼时在骤然失去母亲的刺激下不管不顾的发泄,那些刺人的话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克里斯却字字句句都记得清楚。他甚至无法确定当年自己说出那些话时,是否真的曾在心底蛮不讲理地将凯瑟琳皇后的死归咎于克里斯的出生。
他们这对同胞兄弟之间已经隔了太多东西。年幼时那些伤人的、没道理的怨怪,后来他留学科弗迪亚那些年的疏离,和现在的种种误会、分歧,一切都可能成为克里斯视“德米特尔的弟弟”这个身份为耻的诱因。
“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德米特尔只能又重复了一遍他苍白的自辩,然后缓缓泄气,终于说出他一直以来没能说出口的那句,“对不起。”
克里斯怔了一下。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听到德米特尔的道歉。
这样的情形对两个人而言都有点太过陌生了,因而这对兄弟第一次如此有默契地做出了相同的选择——沉默。
气氛的凝滞让会客室里的空气都变得有些稀薄起来。直到德米特尔府上的仆佣过来敲门,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死寂才重新被打破。
管家为克里斯和德米特尔送来了刚沏好的红茶,克里斯也终于从紧绷的状态中松了口气。等送茶的仆佣再次退下,德米特尔开口了:“伊斯顿和阿尔瓦那项生意的具体内容我不是很了解。”
“那个时候我还在科弗迪亚准备毕业论文……”他的声音还没有完全从刚才情绪上头导致的喑哑中恢复过来,因而仍旧显得有些低沉,“虽然伊斯顿接触过我,但我当时根据他遮遮掩掩、神神秘秘的态度,推断那可能是一项违法,或者偏向于‘灰色地带’的生意,所以我拒绝了他的合作请求。”
德米特尔求和般的轻声细语让克里斯非常不习惯。他咳嗽了好几声才勉强装出镇定的模样,“噢”了一声:“这一点我大概也、也猜到了。不过其实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如果他们的生意真的不那么合法,为什么这件事会在坎德利尔的贵族圈子里传扬。伊斯顿男爵和阿尔瓦伯爵,以及与他们存在联系的其他人,明明一直都在试图遮掩跟那项生意有关的信息。”
德米特尔看他一眼:“是我做的。”
“什么?”克里斯没明白德米特尔的意思。
“是我散播的消息,”德米特尔解释,“因为我怀疑伊斯顿和阿尔瓦在被我拒绝以后,仍然找到了身份合适的第三位生意伙伴。他们的分工很明确,伊斯顿出力,阿尔瓦出钱和人脉,那么第三人就只需要出个担保了——政治层面上的担保。”
“政治层面上的担保?可是缩紧进出贸易口是皇帝陛下主张的政令……”克里斯皱起眉,却又在一瞬间猛然跟上了德米特尔的思路,“你是怀疑,他们的第三人是叶甫盖尼?”
德米特尔投向克里斯的目光带上了点赞赏的意味:“虽然我没有明确的证据,但这是最合理的猜测。既然他们能找上我,就不可能不接触和我政治定位相似,但人在诺西亚、手里拥有更多实权的叶甫盖尼。在我回到坎德利尔后不久,我就发现和叶甫盖尼交往甚密的麦卡拉侯爵私下频繁接触阿尔瓦伯爵,但在明面上的一些社交场合,他们又似乎有意掩盖他们相熟的事实。那场宫廷宴会上,伊斯顿被审判廷的克拉伦斯带走以后,叶甫盖尼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慌乱,这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事后我刻意让人放出了伊斯顿和阿尔瓦那项生意合作相关的消息。不出所料,我派去在麦卡拉府外蹲守的人手告诉我,叶甫盖尼连夜召见麦卡拉侯爵,这让我更加肯定我的猜测了。”
克里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不管是这件事情和邪恶力量有关的后续发现,还是一开始就很容易看出来的,伊斯顿男爵和阿尔瓦伯爵那项生意存在不合法的风险的事实,都完全可以成为掺和进这件事里的叶甫盖尼头脑愚蠢的佐证。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蠢货居然能稳坐诺西亚帝国的皇储之位二十多年。
克里斯只能摇了摇头,强行甩开自己脑子里“诺西亚没有未来了”的念头:“那……你不知道他们的生意内容,有没有猜过它可能是什么?”
“有,”比起叶甫盖尼的短视、蠢笨,德米特尔倒是稳重、周密得令人心惊,“科弗迪亚和温林顿目前正在交战,以索德里新洲当前的局势,能让伊斯顿、阿尔瓦他们愿意冒着巨大的风险向科弗迪亚走私,笃定他们一定能从中赚取暴利的商品,只有一种可能,克里斯。”
克里斯虽然一直隐约有点猜测,却不敢真正去肯定那个答案。此刻听到了德米特尔的表态,他才敢将那个名词宣之于口。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克里斯和德米特尔说出了相同的词汇:“军火。”
“他疯了吗?”克里斯觉得自己那位大皇兄的想法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理解,“诺西亚在科弗迪亚和温林顿的这场战争中一直持中立态度,为此,科弗迪亚和温林顿才都默认让诺西亚游离在战局之外,不将子弹投放到诺西亚帝国的土地和诺西亚人民的头上。他在这种时候向科弗迪亚走私军火,一旦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他身为诺西亚的皇储,温林顿政府难道不会觉得这一切是在皇帝陛下的授意下进行的,诺西亚明面上保持中立,暗地里却在为科弗迪亚提供战略支持吗?”
“我也是这样想的,虽然我们的皇储殿下本人却似乎一点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德米特尔叹了口气,将克里斯面前冷透的红茶倒掉,又重新沏了杯新的,“但为了诺西亚的外交名声,为了不让诺西亚迫不得已,被卷入索德里新洲的战局,我不仅不能对这件事做过多的调查,反而还得处处提醒叶甫盖尼、帮他遮掩。”
“可这件事不仅仅只是一个外交问题,他还和邪恶组织有关,”克里斯的眉毛越皱越紧了,“为什么叶甫盖尼他们向科弗迪亚走|私军火的事件中会有邪恶组织的手笔?诺西亚境内是实行禁枪政策的,生产军火的工厂都掌握在政府手里,如果他们是对政府的工厂动了手脚,那这项罪名可不小。”
德米特尔停顿了一下,神色忽而凝重起来:“按照你的说法,他们这项生意里有邪恶组织的手笔。那事情或许比你想象的最糟糕的情况还要严重。将现有的一切信息串联起来后,它指向一种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可能性。诺西亚境内的邪恶组织打通了走|私军火的渠道,还似乎有意影响索德里新洲的战争局势,让诺西亚也卷入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