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陆.

入夜之后的呼啸山庄有些安静得过分。邱非与郭少乔装打扮一番，沿着徐老三给的路线一路溜进了那处据说关押着渤海国杀人魔的水牢，路上虽也看见些巡逻的弟子，但也还算顺利。

据徐老三所言，他白日里提前调走了些精锐，留下来换班的大多是些平日里就惯爱偷懒的，即便两人真被发现也方便脱身。

这水牢入口位于山庄西南角，若走大门则需要各分堂堂主手里的钥匙，时间太过紧急，徐老三只能为他们另寻一条偏门小路，说是附近另一处院子有口水井，底下刚好与水牢连通。

等两人从这小道游出去之后已经浑身湿透。郭少有些懊恼地拧了把水淋淋的衣角，撇着嘴把那些受潮的弹药丸子拎出来徒劳地甩了几下，也不知道这玩意儿之后到底还能不能用，但到底还是没舍得扔。

这口水井颇深，下面竟是条地下暗河。四下一片黑咕隆咚的，好在郭少记得带上了那颗夜明珠。这东西总算比郭少那把丸子靠谱些，邱非顺手接过，举起夜明珠很自然地走在了前面。

这暗道并无分岔之处，但有些地方却极窄无比，有些地方河道又格外的深。两人半走半游，无比狼狈，为免打草惊蛇，也不敢发出太过明显的声音，就连蹚水的步伐都放轻了许多，只感觉仿佛走了一万年光景。

虽无交流，但两人却是各怀心思想了许多。邱非惦记着徐老三那怪异的举动，郭少则满脑子都是见到那杀人魔后该问些什么。

首先定是要查明，此人究竟是否真为渤海国人。

郭少无法确认那样的刀法是否源自渤海武学，也不知呼啸山庄这些人是如何笃定此人一定来自渤海国。若此人与渤海国毫无关系……那他也绝不会让这屎盆子平白无故扣自家身上。

直到又拐过一个弯，邱非猛地停下了脚步，郭少没来得及反应，直接撞到邱非背上的枪杆，鼻头一酸，又急忙呲牙咧嘴地探着头往前面看。

看倒是没看见什么，他却是听见了一阵窸窣的交谈声。

郭少恍然大悟，眼睛顿时一亮，激动地朝邱非使眼色——到了！

见他这副模样，邱非不由得一阵好笑。若不是碍着要隐藏声息，怕不是这人就要直接蹦起来冲出去。

待外面那道声音减弱，两人总算顺着河流悄悄游到了上面。

从河道尽头挤出去，四周一下子亮堂了许多，附近的石壁挂着数支火把，将这处照得波光粼粼。

偌大的水牢空空荡荡，方才应是巡逻路过的看守此时也不见了踪迹。邱非眯着眼朝外打量，果真见远处一道铁栅栏后有道身材高大的模糊人影。那人被锁链拴在石壁之上，下半身浸在一片污水之中，隐在火光的阴影里看不清面目。

“那便是……”郭少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两人从水中起身，不免带了些声响。可远处那人却像是听不见似的，低垂着头毫无反应。

受袭那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郭少很难将那晚那个凶神恶煞的大家伙与前面这个气息奄奄的囚徒联系到一起。

呼啸山庄是如何抓住的此人？只听外面传的，此人该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泯灭人性丧心病狂的疯子，这会儿却是老实。

郭少正腹诽着，可待走近了一瞧，登时吓了一跳，再一看邱非，也是副惊讶不已的神色。

这人……

虽是身形高大，但左眼上却是挂着条松垮的眼罩，半边脸布满了坑坑洼洼的伤痕，身上更是血痕纵横。

——哪是什么“杀人魔”？这分明是此前找过他们麻烦的汪川！

邱非心头一跳，心道不好，这怕不是入了他人的陷阱，不由得便拽着郭少往身后一拉，再看向汪川时如临大敌。

只是此人状态着实不妙，完好的那只眼眯瞪着，许久过后才反应过来似的抬眼看向二人，却是神色迷茫，并不能认出面前站着的究竟是谁，只是下意识地抽搐起来，拼命向后缩起身子。

可他四肢都被那锁链穿透，再挣扎也只是徒劳，不过是将身上的伤口又扯开了些，鲜血染得身下的污水更混，看得格外骇人。

哪还有一丝过去耀武扬威的架势？

“汪川。”邱非低声唤道。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那杀人魔绝不会是汪川。两人虽是身形接近，但武学功底骗不了人。这大个子也就只能吓唬些不会武的平民百姓，再加上先前被郭少实打实伤了左眼，怎会是那晚袭击他二人的家伙？

更何况，汪川在金陵横行霸道许久，已不是什么生面孔，呼啸山庄又怎会傻到拿自家弟子充当这杀人魔处决示众？

即便汪川曾做过如此多恃强凌弱之事，但至少眼下，他们不能让这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郭少只恨自己胳膊太短，否则真想伸进栅栏里把这人摇清醒些。也不知汪川此前是遭遇了什么，看起来是把他俩当作了看守，口中呜噜呜噜嘟囔些乱七八糟的，闹出阵阵剧烈的响动。

他这一闹，两人一阵提心吊胆，生怕惹来外面那几个巡逻的弟子，赶忙屏息静气往一旁退去，却只听见外面传来几声叫骂，接着是几道硬物敲击铁栅栏的刺耳声响，竟将汪川震慑得安静下来。

等了半晌，倒是未见有看守过来，两人不免松了口气，又回去找汪川。

邱非再次对上此人那只完好的眼，出乎意料的是，这只眼竟清明了起来，不但清明，甚至带了些恼羞成怒。汪川这下分明是已经认出了面前站着的是谁，死死咬着后槽牙，像是能在他们身上盯出个洞出来。

邱非无暇顾及此人复杂的情绪，直接了当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你为何被关在此处？”

而这汪川又怎是好交流的人，他在这两人面前多次丢尽面子，如今这副狼狈模样又被看了个清楚，心头燃起一阵无名火，却也顾忌着那些看守，几句脏话骂出来也失了气势，半晌过后没骂爽利自己反而更加气愤。而面前二人却丝毫不受影响，气得汪川险些气血上涌，没过多久也失了气焰。

郭少趁热打铁，赶忙先就那射伤了汪川左眼的箭道了歉，语气诚恳又真挚，转而又说若不是因着箭伤汪兄绝不会落入如此境地，实在是他的错。短短几句竟将汪川捧得飘飘然，全然没注意到郭少说这话时眼中的狡黠。

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几番下来，总算是撬开了汪川的嘴。

汪川此人行事乖张，也没什么脑子，平日里也未曾注意到身边人对自己的真实想法，不知不觉竟被自以为最亲近的师兄弟坑了进去。

杀人魔是渤海国人的消息自是从他们分堂传出去的，汪川听风就是雨，拉着同门几个满大街找寻此人，惹了不少事，实则后来才知，这竟是其他人为了找个合适的理由为呼啸山庄清理门户。汪川虽然没脑子，但身边这些师兄弟却是能干的，编织这样一出陷阱也并非全然毫无根据，至于是如何查到那杀人魔来自渤海国、又在之前那家客栈出现过汪川就不得而知了，他向来不关心这个。

他早在几个堂主面前夸下了海口，怎料却死活找不出此人的踪迹，眼看着时间越拖越久，他又担心被其他几个分堂先一步找到此人，一急之下便动了歪脑筋，想着自己找不到，那其他人也别想好过，当即想了几个恶毒的损招要去给其他分堂下绊子。不料却是偶然撞见几个分堂堂主与金羽寨、明月坊、惊雷刀派几家密谋，听那意思，应是这三家提议，要呼啸山庄出力，联手找出江湖传言中嘉世商行那件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兵，如此这三家也不再追究门下之人死在呼啸山庄地界之事。

这交易任谁听都觉得是呼啸山庄吃了亏，汪川也是听得一股火，倒是没敢直接推门往里闯，以为各堂主绝对会对对方的提议提出质疑，不料却听一人唯唯连声，又道望三家对往事守口如瓶，莫要再提渤海国之事。

汪川一听见渤海国，自是又吓了一跳，这下到底是弄出来了些声响，很快便被屋内几人捉了个正着。

“再后来我就被关进了这鬼地方，说是明日要在众人面前废了我全身武功赶出呼啸……”汪川说着说着，忽然却冷笑起来，“我看他们何必浪费这功夫，不如直接杀了我！”

汪川此言不像是谎话，可他口中所说却与徐老三的消息有了出入。

邱非眉头紧皱，赶忙又问：“他们说的渤海国一事是指什么？”

“此事我本也不知，还是被关进来后才知道。五年前，分堂里有几家偷偷与渤海武林牵上了线，为的自然是呼啸山庄在武林中的名声地位，只是好像是受了嘉世商行分裂一事的波及，这牵的线也没有了后续，没想到几年后这三家却是对此事如数家珍，跑来威胁我们要把此事透露出去。”

汪川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骂骂咧咧，仍觉得是自己倒霉，并未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讲给外人听会引起何等轩然大波。

听汪川提到“嘉世商行”后，邱非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就看向了郭少。

虽不知呼啸山庄当年与渤海武林做了什么，但为何会牵扯上嘉世？

而郭少也是眼神一凛，进而又是一阵迷茫，嘴里“嘶”的一声，抬手抠起下巴。

邱非见他这副样子，知道郭少应是想起了什么，却仍捋不清头绪似的。可两人却不便在这里停留太久，他只能勾了勾郭少的衣角，示意他先出去再说。

不料汪川这时却是来了劲，目眦尽裂地挣扎起来：“你们不是来救我走的？！什么意思！真把我丢在这？！”

他未收住声音，一时间怒吼在水牢里反复回荡。郭少刚想说几句把这人糊弄过去，总不能真等着那些看守被汪川招来。不料邱非却是先一步捕捉到了脚步声，赶忙抓着郭少往旁处躲去。

可来人却并非等闲之辈，不过一瞬之间，一道剑影竟是破空而出，划破了角落里的阴影，直朝着邱非后心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