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酒量并不好,其实这些年酒会也练出来了,一般不会喝醉。但今天有些例外。
池陵要的酒喝起来酒味儿不重,可后劲儿十足。他和陈澜一左一右地拖着杨虞干杯,一杯接一杯的,三个人不知道喝出来多少空酒瓶。反正出来的时候老板笑得快看不到眼睛了。
再加上今天晚上气氛实在是热闹,杨虞也高兴,喝起来一点都不注意量,唐爽拦了几次都没用。
于是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醉了。
“下回少喝点,年轻也得注意身体。”李思安温声嘱咐。
话音未落,他们就被车灯晃了一下。
两人下意识眯眼,然后一齐抬头,就看到双手抱在胸前,只穿了一件呢子大衣,一双眼里缀着寒星的任云卿。
杨虞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任云卿的方向,觉得自己头特别晕,晕得他想吐。
见这人终于发现了自己,任云卿才从车上起来,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硬底儿皮鞋在砖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李思安看着任云卿一步一步走近,点了下头:“任总,久仰。”
任云卿也点了下头:“李老师,我也久仰。”
客套完,他就很自然地把手伸向杨虞:“把他给我吧。”
李思安神情很温和,但不动声色地搂着杨虞向后避让了一些:“二位是朋友啊?”
李思安的警惕让任云卿多看了他一眼,然后嗤笑一声:“朋友?哪门子朋友。”
嗓音里是未散的寒意。
李思安听了这话,抓杨虞的手增了几分力道,神情也严肃了些:“那任总带杨虞走,得先问问杨虞的意见吧?”
任云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伸手抬了一下杨虞下巴,强迫他把头抬起来看着自己:“我是你谁?”
杨虞被他的手冰得一激灵,嫌弃地躲开了,酒精的作用让他咬字有些含糊:“别动我。”
任云卿刚被甩开,就伸手捏住了杨虞的双颊,这回力道加大了,杨虞想躲,但挣脱不开。
“我是谁?”任云卿态度强硬地捏着杨虞的脸,轻轻晃了晃。
杨虞觉得自己脑子里被掀翻了一整个亚欧大陆,翻江倒海的:“......任、任总。”
李思安皱眉看着,正欲出口打断:“任总,我想......”
“你之前叫我什么?”任云卿没看李思安,他闻到杨虞呼出的浓重的酒精味儿,又看到他没有聚焦的眼睛,眉毛不自觉就拧死了。
其实他平时并没有这么不讲礼数,至少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剑拔弩张。
但今天他心情实在是,太差了。
杨虞还这么没有防备地抱在别的男人身上。
如果李思安要拐他回家,他是不是也要跟着去了?
“问你话呢。”他见杨虞松开了李思安,腾出手来掰自己的手指,嗓音不自觉又冷了几分。
“松开我,”杨虞皱着脸,虽然实际上没使多大劲儿,但看起来很努力在掰任云卿的手指,“凉。”
任云卿看着他这副醉醺醺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他松开了捏着杨虞脸颊的手,然后恶作剧般拿另一只更凉的手伸进了杨虞的领子。
冰得杨虞叫了一声,手忙脚乱甩掉任云卿的手,然后非常不满地瞪向他。
任云卿的手被“啪”地一声打掉,杨虞喝多了,下手没轻没重的,任云卿手背上登时浮出一道红印子。
杨虞这举动无异于火上浇油,李思安警惕地观察着,只要这个任总有发怒的趋势,他就是扛也得把杨虞当即抗走。
但是任云卿看着这双漂亮的,孩子气的眼睛,非但没有更生气,反而笑出了声。
“不闹了,问你话呢,你该叫我什么?”任云卿看着杨虞。
杨虞也看着他:“......任总。”
这雷打不动的称呼让任云卿觉得自己胸口被谁来了一拳:“你今天一直叫我什么?”
他皱着眉,那语气,一时间也说不好是在凶还是在哄了。
李思安看到任云卿眼里闪过一瞬的难过,有些惊讶。
杨虞察觉不到这些,他有些较真地盯着任云卿,眯起眼睛,好似这样就能把想看清的都看清。
这样僵持了许久,任云卿率先败下阵来,叹了口气:“叫任哥,知道了吗,不许叫任总。”
这样的话不知道都重复多少遍了,再厚脸皮也会觉得挫败。
只是想从称呼里拉近些关系。
任云卿拧着眉,心在叹息。
也就是杨虞。
能让他这样一退再退,也就是杨虞。
或者,能让他这么幼稚地斤斤计较,也就只能出于爱。
听了任云卿的话,杨虞歪头,好似这句话有多么难理解一样。
他摸了摸后颈,上下打量了一番任云卿,没回应。
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任云卿的话听进耳朵里。
任云卿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他用力捏了捏眉心,喉结上下滚了滚。
算了。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一次把手伸向杨虞,这回语气都放缓了:“那和我回去吧,我送你回酒店。”
一秒,两秒。
他伸出去的手也没有被握住。
任云卿闭了闭眼,真的,真忍无可忍了,他刚要收回自己那堪称犯贱的手。
就觉得自己的毛衣领子被人拽住了。
他被迫弯下了腰。
接着,嘴唇上贴过来一团冰冰凉的柔软。
他的瞳孔因为错愕而紧缩,看着眼前放大的杨虞的脸,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鼻翼间登时被酒精的气味儿充满了。
任云卿僵硬在那里,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感觉到一只温暖柔软的手压住了他的后颈。
这个吻又深了一点。
任云卿在杨虞明净的眼底看到了自己错愕的倒影。
那一瞬间,他真以为自己身处梦境。
他没喝酒吧?
……他是不是也醉了?
任云卿闭上眼,又睁开,清清楚楚地看见杨虞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么些年来,他头一次这样怀疑自己所处时空的真实性。
他呆呆地张开嘴,想要回应。
杨虞却突然松开了他,向后退了两步,和他拉开了距离。
“你......”任云卿发现自己嗓子哑了。他自己看不到,但旁人看得很明显,他耳朵尖尖浮起一片红云。
杨虞突然弯着眼睛笑了,这晃眼的笑容硬生生让任云卿忘了他原本想说的话。
这是这么些天来,杨虞第一次这样对他笑。
“这样,才是任哥。”杨虞笑眯眯地说道。
任云卿觉得自己被一股强电流从头电到了尾。
胸口轰隆一声。
......
城市的夜景如流水般从车窗外淌去,任云卿目不转睛地盯着道路的前方,神情木木地握着方向盘。
这都已经离开市区开上高速了,可他还是久久没有从刚才那个突然的吻里回过神来。
“你在看什么?”杨虞舌头不太听使唤,咬字含含糊糊的。
挺平常地一句话,任云卿心脏漏跳一拍。
“看路。”他喉结滚了滚。
“哦。”杨虞带着重重的鼻音,应了一声。
任云卿偷着从后视镜瞄了他一眼。
看到他软绵绵地摊在座位里,眯着醉眼,好似很是困惑地看着窗外的光怪陆离,懵懂又纯粹。
“你看我。”杨虞突然睁开眯着的眼睛,和任云卿在后视镜里对视了。
任云卿下意识挪开视线,看向长街,但嘴上倒是从容:“怎么,还不让看了?”
“……哦。”杨虞摊回车座里,扁了扁嘴。
任云卿又看了一眼杨虞那副软塌塌的姿态,不自觉勾起了唇角。
.
车鸣声从窗外渗进来,一下一下地刺着车内平和又暧昧的寂静。
任云卿随手打开了车内音响。
音乐即刻流淌出来,挤开了嘈杂。
杨虞舒服地眯着眼睛,脑袋从头枕上滑了下去,“咚”地一声磕在了车窗上。
他立刻露出疼痛的表情,抬起绵软无力的手揉了揉磕痛的头:“悲怆。”
任云卿又看了他一眼,心疼不太多,主要是好笑:“把头磕了你就悲怆了?”
杨虞撇了一下水润的嘴唇:“音乐。”
任云卿愣了一下。
“你放的啊,悲怆交响乐,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杨虞的语气像是某个较真的孩子。
听得任云卿心里软:“你知道不就好了。”
这张碟是当年的导演邻居送给他的,封面是俄语,他看不懂。那时候任云卿也没心情深纠这碟有什么深意,随手就扔到不知名的角落里了。
直到后来一次深夜,参加完酒局,秘书把他送回老宅就离开了,留下他一个醉鬼瘫倒在黑漆漆空荡荡的宅子里,他父亲的遗物还没有收拾干净,许多家具上盖着白布,寂静得满是死气。
醉后天旋地转的感觉太难受,就好像偌大的天地间徒留他一人在受罪。他躺在地板上喘着气,思绪乱搅。
他想到这样一栋宅子里曾经住着三个人,女主人和男主人接踵死去,而他又整日应酬,酒精摄入量几乎令他一脚踏入死神的地界。
而他若是死了,没有一人会记起他、会念他好。没人会流泪,没人会去邀请杨虞来参加他的葬礼……甚至,没有人会为他哀悼。
在无尽压抑的黑暗里,他突然感觉剧烈的恐惧。慌张攫住了他的喉咙,有什么压在他的胸口上,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再这样一个人,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这不知所起的心慌驱使着,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也不记得都碰碎了什么名贵的瓷器,他都没想起来开灯,在黑暗里翻箱倒柜,在他剧烈的喘息声中摸索,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在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终于将这张碟放进了唱片机。
弦乐乍响,曲折微弱,但足够击碎险些压垮他的死寂。
那一刻,任云卿终于如释重负地跌倒在沙发上,闭上了酸涩疲惫的眼睛,坠入深渊一般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