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他被秘书按门铃的声音吵醒。惊醒的时候,只觉得头疼得要炸开了,喉咙肿痛,胸口闷得发慌。
他坐在沙发上缓了很久,才恢复了些清醒的意识。
这才发觉旁边的唱片机放着交响乐。
他扶额笑了,他不记得自己睡前的事,看到唱片机只觉风流,怎么醉了还有闲情雅致放上交响乐再睡觉。
所以说人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本性还是享乐贪婪。
倒也挺快活的,活那么讲究干什么。
笑的时候觉得脸上紧绷绷的,他伸手摸了摸脸。
他愣了一下,笑容消失了。
回头一看,被他枕着的垫子上洇着深色的水渍。
再摸摸嘴角,干干的。
再一摸垫子上的水痕。湿湿的。
这是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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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因为要工作,由不得他琢磨儿女情长,只来得及匆忙洗了把脸,披上大衣就出去了。
再闲下来,他又觉得自己不敢听这张碟了。
不过他还是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夜晚,再一次放响了唱片。
这一次他是清醒的。
没有喝酒,也没有感伤。
但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了。
眼泪砸在手背上的那一瞬间,他自以为包裹在真心外的那层“务实”消失不见了。
他忽然间意识到,在人生的维度面前,没有谁是成熟、精明的。
人一生都是孩子,一生都在长大。
孩子是需要爱的。
而他天真地以为自己早是一个精明成熟的大人了。
他从未那样后悔,和杨虞分开。
……
“我觉得……这首曲挺适合你的。”杨虞的脸颊贴在车窗上,冰得他皱脸,但他还是黏在车窗上,没有动弹。
任云卿沉默了片刻:“是吗?”
为什么说《悲怆》适合他?
因为他节节败退的人生就是对悲怆的演绎吗。
他自作聪明,坐在天赐的财富上,最后亲情、爱情一无所得,归往平等的死亡的一生。
杨虞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
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悲吧。
“嗯……不完全吧,但在俄语里,‘悲怆’好像是有‘多情’的意思,是‘情感激烈’‘缠绵’的这么一个意味。”
杨虞说话像含着什么,声音很轻很轻。
任云卿屏住了呼吸。
“它讲的,讲的是人生。从欣欣向荣的爱、青春,一直到凄苦的死亡。大概是在说一种无奈——人必然死亡的宿命。”
杨虞无意识地摸着后颈:“死亡,死亡本身没有什么寓意,如果只是意味着终结活着所遭受的苦难,那也没什么可悲的,你肯定明白。”
“我们都明白。”他喃喃着叹息。
任云卿感到自己心脏被人的指甲掐住,往上一揪。
他对杨虞讲过,自己刚离家那段时间,精神灾难前所未有,几次自杀未遂,却连药钱都掏不出。
“......我们会对死亡感到抗拒,归根结底还是对于活着有所眷恋,是死亡让生命变短暂,让美好只是瞬间。‘悲怆’就在于此——无论多么努力,人都不能永远地停留在最幸福的时刻。生老病死不说,单是人心不古,就足够人心灰意冷。但人总是为了那点儿眷恋去试图让一片死寂的心境死灰复燃,为了炙热的体验孜孜不倦地追求,不怕疲倦、眼泪、伤口。”
“可是人都这么努力了,还是会老去,还是会死掉——而也许我们连幸福的背影都够不到——更何况大多数人孜孜不倦奔跑一生,都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
杨虞歪过头,朝着任云卿的侧脸弯了醉眼:“这还不够悲怆吗?”
“......”
任云卿被他说得嘴巴里发苦。
生命当然是这样,生命的轮回向来如此。所以人间才有那样多层出不穷的故事,因为残缺,因为遗憾,因为还有话没有讲完。
可是这样的话从杨虞嘴里,对他讲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喉咙哽得生疼。
他不想看见杨虞眼睛里火花的熄灭,也不愿听到这个年轻的男人向着命运必然的冷漠妥协。
于是他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和我搭就和我搭吧,别和你搭就行了......”
“你太坏了。”杨虞甩手打了任云卿一下。
虽然不太疼,但是任云卿很不明所以:“干什......”
“当然和我不搭......哪儿用得着你说......”杨虞嘟囔着,那语气听起俩好似是有些委屈......?
他搓了搓自己被车窗冻得冰凉的脸,又皱了皱鼻子,甩了甩头,极小声说了一句:“......我好像喝醉了。”
任云卿都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什么?我没听清。”
杨虞深吸了一口气,又一头栽在了车窗上:“这首曲子,叫悲怆奏鸣曲,和你很搭,它讲的,是宿命的,残缺......”
任云卿仔细听了一会儿,这才发现他重复了一遍前面说过的话。
他这才想起来,杨虞好像是真的喝醉了。
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但他还没来得及苦笑,就听见杨虞终于提起了他。
杨虞吐字含含糊糊的,仿佛在喃喃:“......你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好,有多少人是,因为眷恋你,才不舍得死掉......而没遇到你的人,就是那种,盲目奔走,连幸福的影儿都没见到的,可怜人。”
“你,就是宿命的具象,给人希望,又不让人得到,还让人放不下。”
杨虞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气声听着就要哭了,可他还是笑着的:“你,就是,美好的具象,让爱而不得的人,自惭形秽。你给别人的人生,带来,遗憾,你自己说,这对别人来说,有你的人生不就是一种悲怆——”
一声尖锐地摩擦声和巨大的惯性打断了杨虞的醉话,任云卿一个急刹车,把杨虞甩得差点吐出来:“呃......”
安全带把杨虞的前胸勒得生疼,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然后非常怨怼地看向任云卿:“你说你......”
而任云卿随手解开安全带,不等杨虞抱怨完,就双手捧住杨虞的脸,欺身而上,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双唇。
“唔......”
杨虞先是傻愣了片刻,接着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开始试图挣扎。
但任云卿只是腾出一只手压住了他乱推的手腕,嘴上吻得很深。
“......你高速路停车!”杨虞被迫接吻了不知道多少分钟,趁着换气的时候抬手就去推任云卿的脸。
任云卿把他的双手都抓住了,上身前倾,把下巴埋进了杨虞毛衣的领子里。
他像一只大狗那样在杨虞颈间蹭了蹭,带着鼻音:“行了,又不是没钱交罚款。”
杨虞感受到他柔软的头发蹭到自己的下巴,把自己弄得痒痒的。
突然说不出话了。
任云卿借此抱住了他。紧紧地。
“抱一下......”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地哑了。
杨虞试着推了他一下,结果纹丝不动。
任云卿在他颈窝处深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沉得不像话:“......我太想你了。”
杨虞错愕地睁开了一直眯缝着的眼睛。
酒精的作用让他脑子转得特别慢,他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这个中缘由,但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
他喉结上下滚了又滚。
犹犹豫豫地抬起了一只手,手指也犹犹豫豫地弯曲了几下。
最后摸了摸任云卿头顶的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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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郊的别墅区A区内缓慢停下一辆朴素的雷克萨斯。
明黄色的雕花路灯将花园照得明亮。
先是驾驶座侧的门被推开了,任云卿迈着长腿走了下来。
他走到副驾驶外面,拉开了车门。
然后探了半个身子进去,连拖带拽地把杨虞抱了出来。
杨虞非常顺从地挂在了他的身上,跟个装饰玩偶一样,稳稳当当。
“我抱你吧。”任云卿试着弯下腰去。
杨虞推开他的手,歪头倒在任云卿肩膀上,双臂死死搂住他的脖颈:“我可以走。”
“你走不稳。”
“我走得稳。”
“你喝多了。”
“我没喝酒。”
任云卿没忍住,笑了一声。而后他纵容地把杨虞扶稳了些,抓着他朝别墅大门走去:“成,你说了算。”
这个姿势其实让他很不舒服。
但他心里很高兴。
真的很高兴。
“任云卿,这是哪儿,和我生父家好像。”杨虞扒着任云卿的耳边吹气,脚底下磕磕绊绊,无意间踩了任云卿好几下。
任云卿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留下鞋印的定制皮鞋:“这儿是我家。”
“你家?”杨虞皱起来漂亮的眉毛,陷入沉思。
任云卿低头看他:“怎么了?”
杨虞默不作声半天,忽然抬头:“哦,我生父进监狱了。”
任云卿垂下眼帘,确认杨虞并没有任何感伤后,接话:“嗯,他进监狱了。”
“他活该。”杨虞又说。
他曾经从来没这么说过。他几乎不提自己那个令人作呕的生父,全当那是一个没心没肝的陌生人。
任云卿又点头:“嗯,他活该。”
然后就看到杨虞皱了下脸。
“怎么了?”任云卿单手拢着杨虞,空出一只手去解锁门口的电子锁。
谁知脸颊肉被杨虞一把捏住,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杨虞垫脚,没稳住,额头和任云卿后脑勺撞在了一起,他捏着任云卿的脸蛋往外扯:“你不许说话。”
这时候任云卿推开了门,他不顾后脑勺的疼痛,直接把作乱的杨虞提起来扔进了室内,然后立刻撞上了门,把寒冷隔绝到了室外。
“好好,不许我说话。”
他觉得自己脸都要被杨虞扯大了,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孩子喝多了这么磨人。他抓住杨虞的手,手指用力挤进了杨虞手指的缝隙,十指相扣着把杨虞拉进了客厅——顺便把自己的帅脸从杨虞的爪子地下解救出来。
其实他们谈恋爱的时候杨虞也老喝多,不单单是任云卿老爱骗他喝酒,最主要还是杨虞那时实在是涉世未深,酒量很烂。
任云卿看着杨虞这时候醉得摇摇晃晃的样子,心里踏实得不真实。
“你不许,学我说话。”
杨虞甩了甩和任云卿十指相扣的那只手,当然没有甩开,他露出懊恼的表情,一扭脸,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指,压住了任云卿的上嘴唇。
把任云卿饱满的唇峰压瘪了。
这么一压,人中拉得好长。杨虞觉得任云卿这样看起来好玩,不等任云卿说什么,自己又咯咯笑了起来。
杨虞一笑,任云卿就想跟着笑。笑了一会儿,他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别犯傻,然后也掐了掐杨虞的脸蛋,故意学道:“好,不许我学你说话。”
杨虞气得踢了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