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帮三千仔细擦洗,穿衣梳扮好,掀帘借着天光一根根整理她的发丝,到最后也觉不如宫人弄得整齐。
于是在车内边翻她带来的折子,边查看天色,故意叫车队停下走一阵休息一阵,卡着时间、在夜墨覆空时抵达东郊大营。
三千开始还笑她心思细如针了,手变得灵巧,如同患上强迫症的手艺人。女人说了她才知:军中不比朝堂上礼数繁缛,那一个个壮实的姑娘和汉子,无一不是眼若鹰、鼻如狼,豹胆包天地敢犯上侦辨到主将身上来。
“欢好过的气味被人闻了去,也不是不可能……”女人亲亵地嘻嘻笑,“卿的狼鼻子、还能闻见吗?”
三千眼睫忽闪,微笑着轻推她膀子一把,却不好怪她突然将自己压下去那回事。
“若非将士们如此粗放又敏锐,也不会及时发现欲暗害小拙的细作。”女人仔细在厚雪里搓那大手,补充谑她说,“顺便一提,爱卿虽然惯常犯上,可在军中的名声,是好名声呢。”
三千避开香香探看这边的好奇眼光,躲在她的身躯后面整理前襟道:“什么名声?”
“说什么,这中原女子看似婉约小气,实则豪放爽快、直白明丽——不愧是咱大王看上的。”女人稍微大声地说。
看见香香在那边扑哧偷乐,三千恨不得捧起一兜雪往她脖领子里灌,女人却伸指过来,抚了抚她脸蛋和鬓角被吹乱的头发,眼边挤出两三道笑纹,自嘲道:“殊不知,孤当初第一面见卿、只是迷上了卿的美貌。孤的俗人眼光无甚稀奇、看不透卿是个宝贝神人呢。”
“臣、也是觉得陛下柔美迷人,才真正敢对陛下动了心的。”三千捏住她的手指吻在下唇,半是表露真心道,“陛下在臣心中,亦是珍……”
“孤有甚美的!”女人挑眉爽朗一笑,摇头拉她起身,叹说,“卿这身上沾了雪,头发肌肤又白,再待下去真要藏进茫茫大雪中了。”
三千见她一脸完全不信的样子,将话咽进嗓子里:
亦是珍宝。
是美丽无双的珍宝。
当晚天母车队来营、在宴帐中犒饷将士,三千身披那厚实的熊皮大氅盖住压皱了的后袍襟、算是十分安心地站起身来举酒言祝词,接受这群目光炯然如炬的将尉瞻仰打量。
王都来的白杉生、英治等人听过她祝词,对她说着:“臣等叩谢天恩!”跪地拜上——
半载多以来,拜监国天母如同拜君,故叩谢时称天、未有不妥。
如今君上已归……三千敏感地凝眉抿唇,不欲现下就端盏碰唇,余光看看御案上的女人,她却只顾托腮在安稳的烛光中
对她微笑,半盏酒已入喉,丰唇上酒泽诱人……唔,是说,她面色似未有什么不快。
右面小拙一列已然跪下,可仍有将尉,只要不闻陛下发话就是直直地发愣,尤其那左案边的白贲还黑着张脸、对她是跪也不跪。
“……怎么,”女人招手牵她过去,转眼扯笑看向下面,冷言道,“天母大人特意送来的酒肉香米,孤尝着甚好、是那心中怀念的味儿,却不合你们的胃口?”
军中向来直言相对,女人一句拐着弯的责难,下面将士不禁身抖悚然。此时忽有一人冒头放言,原是白贲座下英永。
“这酒上乘!甚是烈爽!回甜醇厚!吃着暖身暖心!”她凤眼带笑,身子飞出案来似的、重重跪道,“在下感念天母大人、受命稳国于陛下亲征之时,又体恤大军归途疲惫苦寒,不远千里雪中送炭,恩泽我等!英某在此叩谢天恩!”
白贲的不爽、这下全转移到会讨巧的英永身上去了,硬手举起酒盏灌进去,对那出风头的家伙瞪着眼、咣当跪了下去:
“感念天母,叩谢天恩!”
“感念天母大人,叩谢天恩!”众人这般妥当地合道。
“谢的是天母,合该天母大人说平身。”女人调皮地提醒她。
“……如今大捷归来,各位功臣不必拘束着,快起来、吃酒吃菜吧。”三千亦作足了天母的亲和之态。
“多谢天母大人!”众人松颜、席中很快恢复了热闹。
她得以顺畅地饮罢那温过的辣酒,酒液烧了喉咙,热了胸怀,咋在唇舌间泛起丝丝稻米清甜……从前未觉得这伤肝物,品之有那么美味。
“英永,越来越会说话,合该加赏。”女人眯眼噙笑,按三千的肩叫她坐下在身边,听下面又是谢恩,女人脸上透露出享受自己手中赏罚权力的得意样子。
身撑帐暗、眸跳烛红,君威助酒、鸷色摄人。
从前若见她面色阴沉含怒,三千心中多生忧惧,如今咫尺近处看着,倒觉得她这老虎发威的样子,美煞人也。
三千低垂脖颈,将她案下的大手拉来搁在膝上把玩揉按,心脉温温地察看有无添伤、比对狗爪子和虎爪子的大小。
“这指甲长了些许、今夜卿帮我绞。”女人手拢作爪、用口型捉弄她道,“试看三指能不能够。”
三千在那糙手上轻拍一记,却也不恼,反添期待。过后更紧地搓磨她的手指虎口,将手填在她掌心温热之中,眼光闪晴地埋首微笑,良久。
“此宴,卿特意送来国内各地的新稻米、鱼肉烧腊、糕点酒茶,连案巾都是各地名绣,邀功的单子列得这般清楚……”女人发言时眸含微星、抬起手,当众人面不好腻她的脸蛋,只顺过她直长雪发,暗暗搓了她不戴配饰的耳垂。
三千轻问怎么,手指压她小臂,不顾众人在下看得好奇,脸凑过去轻蹭她的指节不休,如同小狗讨摸。
女人一下子耳赤,落手下去紧紧握住她的。瞧她面色温缓带酒烧的红云、薄薄一层天仙之色,心醉启唇道:“满以为卿会兴致颇高地与我多述国事,打算洗耳恭听,欣赏卿条分缕析、口若悬河的样子。可卿从在车上到现在,却总这么默默不发一语。眼见着出落得大方了,身上娇柔之色却愈发盛大馨软,叫孤感觉……新奇。”
“想着今夜酒宴、不妨松快些,臣自会在之后仔细述职。”
“只是说你的容色娇柔异常,没有他意。”
“不喜欢么?”三千这样问,抬起的脸颊、伴那烛光烧得橘红铺透。
“不,”女人手上转她的“月魄”玉镯,笃定摇头道,“孤说了,你长成什么样、孤就爱你什么样。只是孤早就判断你乃阳性刚强之才。此番给你留的监国大臣,也多是能顺着你的阴柔之人、中庸之辈,如此处理国事半载,料想你当在清冷自持之外,历练得更毅然含威的。”
三千从她的话里意识到一些微妙的、叫人不可置信的东西,轻轻偏开眼光,趁着酒意表白心迹说:“刚强与否,关乎陛下是否在臣身边……臣年少羸弱、与陛下同在时,自然要做那阴柔角色。臣就算必须刚强,面对棘手的人事也还不能做到狠厉决断,常因忧思难眠。如今陛下坐在身边,臣才得切实的安堵,不必犬假虎威端着架子……臣现下明白了,一辈子就想如此刻般安心而已,陛下既回来,就别再走。”
“犬假虎威——呵呵……”女人胸中哑哑低笑,不能给她承诺,遂拾起镶金银筷、酒菜入口却不知味。
视下一圈,与告歉离席的小拙对上眼光时、来了灵感。
她又思索半晌,才眼光含酸,垂眸叹道:“孤若许不了你一辈子,你安心地、痛快地、好好地过了此生,而后就来向孤讨那三生三世、生生世世,孤定会在下面等你。可好。”
这一生都许不了,叫人怎信她的生生世世之誓?
三千心间蒸冰起寒,真想把手抽出来冷她一句,可望她消瘦皴红的落寞侧脸,又心疼地喉咙紧涩,怎忍心在此刻语气刚重地责难她?
若命劫在前,身在她位,试问还能怎么办?
再对自己好一分、承诺一分,恐到头来徒增不舍离恨的心情,三千能够明白。
何况,贪图她手心的温暖。
三千终是遂了自己今夜胸中柔情千丈的波涛,手指在她掌心挠了挠,语气软弱道:“书信所言、不是假的,陛下不在的话,臣真的做噩梦。”
“若梦魇频繁,当是体弱气虚,叫御医诊脉了没有?”女人瞧她闻言不应、眉隐云雾,就摆起一张活泼笑脸,从善如流地又问,“卿都做什么噩梦?有什么鬼怪?说与孤听听,让孤帮你梳理梳理、解解梦。”
“梦……没有鬼怪。却总是、寻人寻不到,一旦追上了,叫人也不应的急梦。”三千一笑,吊她胃口似的转而圈盏啜酒,视线飘过众人,淡淡望去远方的冰眸里,有少女独自的愁情凝驻:
“景物纷乱,人面模糊,寻的似乎非同一个人,一会儿找紫裙的、一会儿找蓝袍的、一会儿找花衣的……可臣心中有感觉、那些人都是陛下化成的另一番模样,臣每回狂奔去追陛下、却总晚一步,陛下就在臣眼前没入一片又一片万劫不复的深邃渊海,如是,臣常常万念俱灰地醒来。夜半时分心慌地泣醒……均是真的。”
“梦里也急急忙忙地跑步运动,伤心哭泣,难怪晚间休息不够。”女人用哈哈一笑打断她。
似是榆木脑袋的粗人之行,女人却在下一刻搂过三千显得柔弱不禁的肩,在众目睽睽下用唇轻触她额上东珠、注力抚开她的眉头,灰目聚神以望,沉声道——
“莫怕。我这恶鬼之身,进了地狱受刑也是挠痒般的爽快,我知你心思正向敏感、却不要太以己度我,为我过分担忧。什么万劫不复,穿通寰宇的亿亿万劫也受得、复得!只要不是魂飞魄散归于虚无,我存一分念识在,就会护你一分心安!”
三千闻言惊恸地眨眼、鼻根骤酸,顿时白睫沾滴如露。
这边红颊滑下泪来,那面忙伸手去点住了她的柔唇。一怕她再说叫下面人听见,二怕她真如所言,前路更受无数苦难。
“我,不愿叫你受那般苦。”
三千落下手、定定心绪,对她雪眉微展地泣笑道:“若陛下誓言不渝、恒力横贯寰宇,那臣的心愿,亦该有同等之力。”
女人瞳孔轻扩又缩起,一瞬蹙眉后简短应答:“好。”抬起两手用掌根抹她泪的动作依旧温热果断,口中慰她道:“不哭了,我会记得你的愿。”
自此两日,暴雪不息,第三日下午天才透蓝,人人听闻风啸止息、纷纷隔帐发出喜声。
女人里面只穿两层单衣、高而精壮的身子撑一件银边鬼纹紫袍,胳肢窝里夹个紫皮金边的座垫钻出主帐、踢雪走出营道来,满鼻白息。
四野雪静,天上云絮薄淡,晴日当空并着白月露脸,叫守帐卫士暂退后,只远处有几个兵卫牵马踱过,踏雪沙沙。
她与几步外正在口嚼食粮、对光擦刃的白贲打了个照面,立即淡道:“孤再去瞧瞧大将军,你着人传下去,今夜入睡前将行李整顿了,明日凌晨收了帐子就能出发。”
“……是。”白贲将嘴里的食糜咽下去,又吞咽几口清沫,才紧张道,“陛下,大将军还好么?昨日晚上毒发高热……”
“说的什么?不过是箭头擦伤处复发了炎症,孤的大将军、不可能有事。”女人整理腕带、眯眼定定瞧白一眼。
对方立即被那眼神劈了一记似的,涨红着脸拄刀单膝跪地说:“是!在下头脑愚笨至极!一路上不明事由,这种状况还意欲携军犯险,又对陛下无礼,请陛下、重重责罚!”
“孤现下又怎可能罚你这国柱良将?”女人有些不耐,招手示意白贲起来,“回王都后,赶紧与家人团聚三两天,孤将派你和司海部盛卿等人、还有司礼部的几人去你的西南老家一趟。西南毒湿瘴热,孤虽叫御医给你备了应急药品,你看着不备的、叫他们添补添补。”
“多谢陛下关照!”白贲略一思量,脑子灵光道,“大将军之事……西南有解?”
女人点点头,又沉眉摇头:“那毒虽是我西南部民间传去米鲁尔的,但金冈郡知郡米丽派去那里没多久,就是寻得几副药来、也不能保证有用。再者,孤当时得天官消息,测到西南有蛊事,本派米丽去治毒的,年末再遇海寇侵扰,想来她一个国计曹的文官也分身乏术。”
“陛下是说……增加西南兵力?”
“嗯,之后是要再派些人驻守。此番你们去,一是护回药品和郎中,二是为朝廷行大张旗鼓宣传之事,遇见嚣张的毒匪海寇,当即斩杀射杀。若是那心狠手辣的英小尉出了主意、要弄出些血腥残虐的举动,你看情况可准了她,亦不必事事都问孤的意见。
毒田侵占粮田、侵我西南百姓成贫夫病妇。孤决意禁绝此事,一路上没想好怎么做,昨夜询问了天母。按天母所谏,此行要做些以毒攻毒的震慑之举、更得实行宣传教化。孤想到英永是个顶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