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费县,温予都有点不适应费县的温暖。
明明也没离开多久。
火车站跟以前一样,站外街道烟尘被往来车辆次次卷起,小商贩们的烤肠和烤红薯就在烟尘里腾腾地冒着香气。
旅店、黑车拉客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空气里除了各种杂乱的味道外,还有一股海洋的咸腥味。
真是一个跟宜宁完全不一样的城市。
县城没有出租车,这的打车业务基本都被各种黑车司机承包了,他们会联合一起抵制网约车。
久而久之,网约车司机也不愿意往这边开。
经过张伦那件事后,温予就对黑车格外排斥,她面色冷淡地避开各种上前拉客的吆喝,背着包往站外走。
走出火车站大概一公里多,就是交易市场的范畴,这还是那么吵闹,那家动杆台球厅还五颜六色地坐落在街头。
有人拖着摞成小山似的推车,那辆车上的货物至少有两米高,倾斜着像是随时要倒塌的样子。
拉货人五官紧绷着,生怕一不小心碰倒,眉毛都跟着使劲。
路过行人道,他更是发出一串短促的提醒:“让让让让让让!”
温予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段凌西。
他肩膀上挂着一件深色外套,身上穿着纯黑宽幅短袖,两条手臂结实地露在外面。
推车从他身边路过时,他还伸手扶了一把。
段凌然在他身边,先看到温予,很兴奋地冲她挥胳膊,同时疯狂肘击段凌西。
段凌西望过来。
街道沙土浑浊,天空却异常干净,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所有都为这一刻的目光接触避让。
空气里漂浮着裹着阳光的尘埃。
她回来这件事没告诉段凌西,此刻他的反应有些出乎温予意料,让她拿不准是什么情况。
回家的方向也要过马路,这片街道没有红绿灯,更没有天眼系统,车子开得格外随心所欲,不会因为有人过马路就放慢速度。
温予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同时观察车辆。
几米远后,段凌西忽然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人行道内侧,下一秒面包车系里哐啷地蹿过。
“怎么不提前说,我可以去榆苏接你。”他第一句就是这个。
“提前说怎么能看到你刚才那副表情。”温予偏头问,“是不是吓了一跳?”
段凌西视线沉沉的,让温予觉得自己是不是玩笑开得有些大?
数秒的胶着凝视后,他的手才松开。
段凌西嘴角一扯,“是啊,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又出现幻觉。”
又。
这个字加上男人咬轻的尾音,令温予耳根一酥。
段凌然左右看看,很有眼色地邀请,“姐姐你刚回来,应该还没吃饭吧,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陈二哥哥的单身聚会?今天刘姨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陈二?”温予问,“是陈南吗?”
“不是啦,陈南哥昨天算命,算命的说他三十五岁之前找不到老婆呢。”段凌然说,“陈二哥哥是刘姨的儿子,大名叫陈井。”
“我跟他不熟,去参加聚会不太合适吧。”温予说。
“没关系的。”段凌然说,“就是在我家天台烧烤,很多人都带了自己朋友的,我也叫了自己的朋友一起呢。”
段凌西:“不方便就算了,别听小然撺掇。”
“没什么不方便的,那我先回家收拾一下。”
段凌西一愣,显然没想到温予会答应这种费县的聚会。
他展眉笑了下。
温予被他的笑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段凌然还有基础素描课要上,晚些时候她会跟朋友一起来海边同温予和段凌西汇合。
温予和段凌西并肩行走。
“面面交到朋友了?”段凌然走后,温予好奇地问。
“嗯,还记得成人礼来找她聊天那个小姑娘吗。”段凌西说,“就她,两个人现在一起报素描课,都要走艺考。”
“挺好的。”
当初段凌然还是一个出门要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的小姑娘,说话也轻声细语的,短短几个月变化已经这么大了。
“嗯,多亏你。”
“是面面本来就很好。”
以前没觉得从交易市场回出租屋的路这么短,甚至提着李春英的货,总觉得马路又宽又脏,总也走不完。
可现在又觉得一眼能望到头。
转入小区的街道很快就出现在眼前。
“对了,还记得那个赌约吗?”段凌西忽然问。
“当然。”温予说,“这次你真的要输了,小雏菊根本不可能开这么久,除非它是假花——”
段凌西只是轻轻挑起眉毛,没说话。
他在等温予的反应。
“——”话音方落,温予看到窗台外的玻璃花瓶,所有声音截断在舌尖。
走之前她把花瓶放在了窗台外,按理说这些日子过去,那束三文鱼雏菊早都应该枯萎成干枝了。
可现在,窗台上那只玻璃瓶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一如她走时干净透亮,全然没有半点风吹雨打过的样子。
里面盛着小半瓶清水,清水之中是鲜嫩如翠的花枝,花枝那头是鲜嫩的雏菊花朵。
“怎么可能。”她不可置信道。
“我说什么来着。”段凌西说。
那束花花瓣交叠,颜色过渡自然,虽然不在举手可以触及的高度,但温予还是能分辨出来,那不是假花。
答案昭然若揭。
有人换了束花。
而且那个人不知道她今天回费县,所以这应该不是临时做法,很有可能在第一束花凋谢以后,每周都有新的雏菊替代。
这束品种的雏菊,在费县很难买到,县城里本来就没几家花店,这的人也不喜欢把钱花在会枯萎的事物上。
换句话说,只有傻子才会做这种事。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温予最终也只说出来这一句话。
她的心早变得跟花瓣一样软。
“提前说怎么能看到你刚才那副表情。”这回轮到段凌西用同样的话来回答,“所以你又输了。”
“那是因为你总作弊。”温予指得是上次在杜阿婆小店外面那个无厘头的汽水比赛。
上一次。
和这一次。
温予回到房间,毕竟许久没住人,屋子里弥漫着灰尘的味道,她开窗通风,同时把那束花和花瓶拿回屋子里。
玻璃瓶被太阳晒得热热的。
她看到在闲置电瓶车上倚坐的段凌西,他整个人几乎沐浴在盛烈的阳光下,眉眼和发梢都裹着金黄色的光,皮肤在光下显得很白,手臂结实的线条蔓延出一道很性感的阴影。
“段凌西。”
男人抬起头,弧度上挑的眸子被光晒得略微皱起,“嗯?”
“你可以先过去,我要先洗个澡,会很久。”
“我很闲。”段凌西抬着下巴,长指斜挡住光线,喉结滚动出凌厉的峰形,“你慢慢来。”
温予没再说什么,拉上窗帘,将在飞机和火车上折腾大半天的衣服脱下去,解开内衣扣,才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碎花窗帘不足以遮蔽光线,她的身影浅浅地投在窗帘上,映入楼下男人的眼帘。
段凌西视线一顿,看到女人将手伸向后背时,随后,他手背抵着鼻尖,僵硬地偏开头,耳根颜色同远处即将渲染的晚霞同为一色。
老实小区的热水器烧得慢,又因为有段时间不住人,温予放了很久才出热水。
她洗了澡,选了一套适合费县温度的裙子,考虑到上次在海边被淋湿的情况,又在外面搭配了一件oversize的纯白衬衫。
从单元楼道出来,夕阳如约而至,天幕变成绯红的少女脸颊,浓墨重彩地映照这座五线小城。
段凌西见她出来,掐了刚点燃的烟,站起身。
温予忽然冒出个想法,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几个月前。
现在也只不过是段凌西来接她去参加青石滩的海边音乐节,她和他会在海边散步,会被海水临淋湿衣服,会在沙滩椅上挑拣出还能燃烧的仙女棒。
然后听一首经典情歌,在歌曲高潮时看着彼此的眼睛。
手机收到房东发来的消息,问她什么时候方便检查收房。
温予看到了,没有回,关上手机,把手机揣到了口袋里。
陈井的单身聚会在段凌西家天台,倒不是因为两个人关系好,单纯是他家也是这个小区的,跟段凌西住一个单元。
这是温予第二次来这个天台,跟上次相比,这里明显清理过,墙上贴着亮闪闪的丝带和拉花,英文字母写着新婚快乐。
天台中间有一个铁桶,里面烧着篝火,与远处晚霞的颜色遥相呼应。
陈井等人在天台架了两个烧烤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调酒桌,旁边围了不少人,秋颖在中间演示深水炸弹,溅了观众一身。
温予上前祝陈井新婚快乐,他立刻满脸通红地抓了一把刚烤好的羊肉串让温予全拿走吃。
垂涎半天的陈南气得在旁边哇哇大叫。
温予笑着跟陈南打招呼。
陈南冲她飞了下眉毛,段凌西抬手用拇指在自己喉结前划了一道,前者立刻端庄敬礼。
交谈中温予得知陈井的女朋友也是费县人,去宜宁学了三个月美容美甲,后面到宜宁定居,陈井也跟着一起过去,现在两个人虽然赚的不多,但日子安稳,所以就回费县办了婚礼。
典礼在下周,今晚是单纯的朋友聚会。
陈井嬉皮笑脸地把段凌西拽走,起哄地对温予喊说先把他借走一会再还给她。
段凌然和朋友来得最晚,彼时天边最后一抹亮色坠入远方群山错落之间,篝火代替夕阳成为最艳丽的颜色。
有人撺掇一起玩游戏,年轻男女的暧昧在火焰中愈烧愈热,其中隐约能听到陈南高喊少儿不宜,这里还有高中生啊!只可惜很快被吞没干净。
气氛被顶向高潮时,是有人抽到了扑克接龙。
在场所有人要用嘴唇把一张扑克牌从第一人传到最后一人,中途不能落地。
温予有点像跑,被陈南一眼捉住,“逃跑对瓶吹五瓶哈啤!”
她只好又硬着头皮坐了回去。
左边是个女生,还好,可右边。
是段凌西。
他被朋友灌了不少酒,从下颚到锁骨一片粉红,这片红映到他的眼尾,泛着微醺的醉意。
他看过来,尾音很轻,“一会可别趁机对我耍流氓。”
温予: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吧。
扑克牌开始从第一人传递,中途被两个虎背熊腰的男生挤到地上,两个人歪七扭八面目狰狞地打了一个啵,在大家的哄笑声各闷头灌了一瓶啤酒。
主持人陈南换了张牌。
再次传递。
按照顺序该是陈井传给段凌西,但两个人才对视上,陈井就立马笑喷了,扑克牌以喷气式形态飞到段凌西锁骨上,被他弹走。
陈井罚了一整瓶酒。
再次换牌,传递的人就变成了段凌西和温予。
黑红格子的扑克牌在他脸上,像某种禁忌的玩具,尤其在那双上勾的眸子的彰显下,俊美得格外惊心动魄。
温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尾。
直到灼热的气息越过纤薄的牌片,她感受到另一端他温软的嘴唇。
脊椎骨的神经都仿佛被烫了一下,她手指蜷曲,却不小心勾到他撑着身子的指尖。
在外人看来两个人也许只接触了不到一秒钟。
可只有温予知道,在那一秒钟,她和他的指尖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过片刻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