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酒醒之后,谈行止到山涧校场挥刀操练,向布满刀痕的“摩崖石”劈过百下,不由面色凝重,眉头越陷越深。
“君子剑”“霸王刀”一说古已有之,曳剑阁剑术流芳,垂世不朽,他们谈家则百代习刀,从未断过传承,南刀北剑,比肩而立,当为不世美谈。
谈行止刀法出众,手中一把“修涯刀”不知染过多少妖魔的血,且他年纪轻轻便斩妖王封妖后,名显天下,从来自傲。孰料今日挥刀时体内灵力滞涩,经脉运行不畅,竟如此手不从心。
刀剑有灵,一柄当世枭雄的刀,必然带煞。谈家家传族谱上亦有记载,深受刀上煞气影响的家主十之又三,轻则压不住刀灵,筋脉尽废,与凡人无异,重则受煞气反噬,发狂显怒,爆体而亡。
当种种迹象显露,即使再不愿面对,他也不得不尽往坏处想。
此事非同小可,谈行止命弟子押来几个受缚仙索捆绑的妖奴,拿他们一一试刀。前几个倒好,头落颈断,连惨叫和哀嚎都来不及出,就利落地丧了命。待修涯刀饱饮妖血,嗡鸣震动,释放煞气,反过来汲取自身灵力,果然难以压制。
这世间最荒谬且最让人难以接受的,莫过于美人迟暮,英雄折刀。退出校场时,谈行止难免心事重重,颓然不振。
想他不久前才立夸海口,应下去楚州除魔的重任,今日却出了这样的变故。
然一诺千金重,他硬着头皮说不出个悔字,不得已瞒下此事,权当无碍,只行程未安排得那么紧,命丫鬟仆妇们收拾行装,预备三天之后再行动身。
期间荀家父子仍住在府上,除了届时好启程同行,还为两家这桩心照不宣的婚事。
自昨日谈多喜掩面而泣,伤心欲绝地离去,便再未踏出过院门儿,竟令荀方旭害起相思,频频望着墙头,闷声儿发了许久的愣。
知子莫若父,他为何犯些痴病,荀日道心里门儿清。
谈行止将精力全放在楚州之行上,浑像忘了这回事,而明夫人又对谈多喜这“女儿”偏见颇深,全然撒手不顾,莫说荀方旭,便是荀日道也开始着急。
婚姻之事,年轻人不好自行开口,未免显得急色,由长辈出面最合适不过。
荀日道半吞半吐,弯来绕去几回,终于得见容夫人一面。
容夫人姓容名窈,乃桓山医修之后,生得温婉貌美,行动缱绻风流。她通身素净,不着钗环,不佩金玉,因常年吃斋念佛,手中捻一串儿迦南木十八子佛珠,面上似也添了几分佛性,慈眉善目,恬淡如怡。
想谈行止两位夫人,一个耿直豪爽,热烈如火;一个娟好静秀,旖旎似水,如此齐人之福,实乃常人少有,也难怪谈家一有何风吹草动,便引人瞩目,成了世人口中谈资。
再看,容夫人晏然自若,端坐如钟,得知此事,手上拨动佛珠的动作停下,眉头微妙地跳动,道:“荀家门第显贵,荀公子金相玉质,仪表堂堂,都好得不能再好。”
这一番夸赞让荀方旭脸上笑开了花,心中激动不已。他将头一垂,做谦虚的模样,红着脸儿道:“谢伯母谬赞。”
不防容夫人轻轻一笑,下一句却说:“只是多喜尚还年幼,我这做母亲的还想再留他几岁,这门好亲事……怕是要错过了。”
荀日道捧着茗碗,慌忙咽下口中温热的茶水:“容夫人,两个孩子先把事情定下,过几年再操办婚事也不迟。多喜嫁到荀家来,我们断不会亏待她,你尽可把心放下,至于还有什么其他要求,也尽管提,凡是能做到的,我们都会去尝试。”
“荀盟主乃正道之首、九州楷模,您说的话,我自是信的。妾身无欲无求,不过细细想来,还是觉得他们不合适罢了。”
“伯母,我……”
荀日道眉头一皱,挥手制住儿子欲起身的动作:“敢问容夫人的顾虑是?”
容夫人摇摇头,但笑不语。
谈行止却轻咳两声,从旁劝道:“窈娘,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往后过日子的毕竟是他们自己,不若问问多喜的意见?”
若说前几日他还对“长女”终身大事不置可否,这时倒真希望此事能成了。世家联姻再寻常不过,若能与荀家互为助力,便是日后他真提不动刀,也不必担心明允年幼,撑不起谈家了。
话音刚落,从旁边暖阁走出个人影儿,袅袅娜娜地绕过孔雀紫檀螺钿屏风,转眼来到众人身前。
确是容夫人教出的孩子,谈多喜仍是一身素白衣裳,青丝高绾,粉面朱唇,真真儿一个柔情似水的人儿。
他微行了个礼,低头望着脚尖,谁也不去看,只绵言细语地道:“爹,娘,多喜心悦荀公子,愿意嫁给他,还望您……成全。”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荀方旭嘴唇微张,整个人落入柔情的网里,叫这突如其来的美梦成真打得头脑发懵。
容夫人将那串儿珠子拨得飞快,唇角很是动了动,面上的笑意差点儿挂不住。
过了半晌,谈多喜半步也没挪,仍垂首而立,谈行止见气氛尴尬,正要开口,却听容夫人缓声道:“也罢,女大不中留。他既这么有主见,想来其余的事也不必再过问我这个母亲。我不问外事,若还有些什么,但凭家主一力操持。”
她站起身,往门口去了几步,这才想起在生客面前还要维持几分体面,便拿手背碰了下额头,道:“妾身身体不适,先行告退,失礼了。”
说罢与守在外面的裴慕青相偕离去,暂且不提。
……
月落参横,丫鬟将灯吹灭了,轻手轻脚地退下,缓缓关上房门。及至夜半,沉犀香燃过一圈儿,床帐内的俊秀公子阖着双眼,好梦沉酣。
清晨薄薄的白雾,裹挟雨后的湿气,将那三层的阁楼洗刷得越显明丽。
轩窗敞开,美人青丝白裳,顾盼生姿,正倚着窗台,伸手去摘边沿一朵淡紫色的小花。
恰在这时,和风习习,葛叶天星枝叶舒展,张狂地摇曳,好似迫不及待要去亲吻他的脸颊,楼下的少年脚步停驻,仰首相望,在这朦胧绰约的梦境,一颗心无端陷入春日的旖旎。
耳边忽然传来对方遥遥的呐喊——
“允弟,我一直在等你。”谈多喜歪了歪头,冲他招手:“你快上来呀。”
奇也怪也,谈明允无比清楚这是场梦,却无比期盼地想,梦里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他仍记得昨日那股香风,还有当时脸上火辣辣的痛觉,无声无息挨下那一巴掌,离开一地狼藉的院落后,心却空空落落,仿佛被谁从身上掏下来,不知抛去了哪里。
而这一刻,重新踏上阁楼,缓缓推开那扇房门,唇边竟带着笑。
谈多喜已规规矩矩坐在床头,见明允果真来了,从枕头底下掏出个瓷瓶儿,半是撒娇半是抱怨道:“我忘了口诀,不好涂药,你回来便好了,快帮帮我。”
言罢大大方方将腰带解了,背过身去,令轻薄的上衣褪至手肘,又撩开满肩的黑发,露出细腻光洁的脊背。
背上伤痕浅淡,只几缕月牙儿状的疤,应是好得差不多了,并不那么唬人。
谈明允却接过药,像是忘了这种事自有丫鬟来做,更忘了他们这样宽衣解带共处一室绝不合适,将细腻的药膏抹在掌心,挨靠上去,柔柔地推散。
掌心的触感无比真实,明允擦着擦着,动作渐慢,眼睛哪里忍得住不去看。却见纤细的后颈上缠着道红线,系成了活结,腰间也别无二致地绑着,遂反应过来这是肚兜。
他脸上“腾”地烧起了火般,热得发慌,心里却想:那日归家闯进这里,好似并未见谈多喜穿这个玩意儿……
明允头昏脑胀,迷迷瞪瞪,已分不清是他看错还是记错,忽觉得一股热流从人中淌下,两滴鲜红的血落到白皙的背上,无比刺眼。
这是梦吗?
谈多喜究竟是平日表里不一“恶女”,还是一个摄人心魂的妖精?
谈明允眨了眨眼,一只手抹去这不合时宜的鼻血,另一只手却下流地解下同样鲜艳的系带。接着他的手绕到谈多喜胸前,接过这薄薄的一片,将它攥进手里。
“啪!”
脸上重重挨了个巴掌,谈明允一阵恍惚,呼吸略显急促,下意识拿肚兜捂着那一处,脑子里不断重复:
对,这样才对。
这样就对了。
狠狠打在他脸上,这才是谈多喜。
少年笑着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时,手里哪儿来什么肚兜,脸上挨着的,也不过是睡前裹着的一床锦被罢了。
下一瞬,谈明允将身一翻,脸色猛然生变。未掀开被子,只把手伸进去,往潮湿的亵裤上一摸,这一摸便慌了神,头一次不知所措。
他狠狠给了自己几耳光,掐诀重新将灯点燃,收拾一阵后,已然睡意全无,便推门出去,纵身跃上房顶。
离天亮还早,灯却熄尽了,除西府一个角落外,整个谈家都被淹没在寂寥的黑夜里。
谈明允微皱着眉,隐约记起那是佛堂的位置。
为何都这时候了,容夫人还未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