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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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芽溪清浅,径流无声。潋滟水光中,荡漾春波里,倒映着碧绿梧桐并一两株开花的棠棣,宛如一位位身披绿纱、鬓上簪花的仕女,流转着四月盈盈的风情。

正是云闲春慵,风和日暄,处处明媚好光景。

步上石桥,可见对岸沿街一溜儿的店铺,除少数掩了门闭店不出,其余的生意照旧,或卖胭脂水粉、头面首饰,或裁春衫衬裙、常服直缀,各式各样,不一而足。更有挎了篮子卖新鲜花朵儿的小姑娘,在这附近来来回回地叫喊揽客,一个比一个热情。

大抵妖也好魔也罢,作不作乱,寻常百姓的日子都要过下去。

谈多喜朝桥头扎双丫髻的女孩儿挥手,见她这儿的紫荑花含苞待放,绿叶儿上还沾着露水,爱人得紧,顺手捻了枝别在耳边。

明珠美玉如何,吐蕊娇花又如何,此情此景,眼前人发似云裁,靥若莲开,真真儿个绝代佳人,更待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便是见惯了胭脂,也难免五迷三道,神魂颠倒。

谈明允眸光收紧,几要看痴过去,见他恍恍惚惚一味发愣,谈多喜努了努嘴,支使道:“愣着作甚,快给钱呐。”

少年方才拢了拢袖子,讪讪打开钱袋,正要排几个子儿出来点数,谈多喜却将它整个抢来,迫不及待掷在那丫头怀里。

还拉长了声儿道:“这么小就出来卖花儿,真不容易,多给些罢了。”

小姑娘弓腰勾背,叠声道谢,明允摇了摇头,含笑道:“你可怜她,倒用我的钱做散财娘娘,好一个借花献佛。”

谈多喜将耳边的花取下,立时道:“我献给你,要是不要?”说罢作势要给他簪上,惹得明允往后一退,连连摆手。

逗了他一阵儿,谈多喜没了兴致,垂眉耷眼的,把紫荑花往桥下随手一丢,看也未看它落向何处。

明允后知后觉才发现,小桥附近不知从哪儿围来这许多人,挨肩擦背地尽要往身边挤,他沉下脸色,心生不虞,握住谈多喜的手,径直离开人群。

走罢三五步,忽觉有个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挨靠手腕儿,明允撩下眼皮,溜过去一看,好似有截儿尖细的白色尾巴,匆匆钻入谈多喜敞开的袖子里。

便道:“你衣袖里藏了什么?”

谈多喜的心提到嗓子眼,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听“吧嗒”两声,一对儿小指粗细的金臂环滑落下来,晃悠悠垂到腕子上。

他稍抬了下手,含糊道:“是我的法器,你又不是没见过。”

这金臂环纹理细腻,造型奇巧,乃是个蛇头衔蛇尾的样式,衔接处略微错落、可伸可缩,如此缠在手腕,只觉着赏心悦目。

明允暗想:难道真是自己看花了眼?谈多喜则下意识将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苦苦思索该如何脱身,好避人耳目,去不远处的明月楼取药回来。

二人各怀心思,行至对岸一三间门面儿打头的成衣铺子时,眼睛均是一亮,竟双双回首。对视片刻,谈明允脸上柔软,温声说:“进去挑几套衣裳罢,只要你喜欢,都可以试试。”

女子大多爱俏,谈多喜却总是黑衣白裳换来换去地穿,总见不到几个活泼时兴的颜色。别的世家小姐有的,他的姐姐没有怎么行。

哪想谈多喜就等着这句话呢,也不同他客气,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大大方方迈进了门。

店主是位娴静素雅的女子,自以为颇有眼力,见少年眼神款款,脉脉含情,“姑娘”欢欣雀跃,容颜绝色,般配得不成样子,料想应是对儿青梅竹马,便招呼道:“二位若想采买成衣,还是随我去楼上罢。底下这些做工和料子均次了一等,哪配得上你们这样的人物。”

他们自是没有不应的。

上到二楼,明允一眼便相中件白粉色的套裙,粉红折枝玉兰刺绣的内搭,素净的云州绢画拖裙,外罩白色纱衫,最妙也最大胆的是衣袖,与衣裳分开,一长一短宣软的两层,需一个个提上手臂。

不知怎的,明允脑海中已然浮现谈多喜换好衣裳,将袖子慢慢往上提的画面,应是轻柔柔、慢悠悠,低垂粉面,仿佛刚从卷轴走下的仙子……

他的目光往那儿一指,攒着私心道:“先试试这个罢。”

谈多喜被那粉色晃了晃眼,差点儿晕厥过去,转念却想:反正进来又不是真要买衣裳,罢了,听他的就是,若磨磨蹭蹭的耽误了正事,反倒不美。

于是嘴角扯了个假笑,待店主取来后,提起一篮子衣裳步入内间。又闩好木门,四处溜了溜眼,便将凌天带往槛窗一搭,飞身跃下楼去,哪管是不是还有个人在苦等他。

……

离了那地儿百十来步,谈多喜长出一口气。

他提溜着袖子,长长的指节探进去,果真拽出来一条纤细粉嫩的白蛇。这是裴慕青专门留至身边以作监视的蛇童子,只不过顽皮得很,成日在他身上乱窜。

谈多喜把蛇头捏在二指之间,面色铁青阴霾,威胁道:“继续动啊!你但凡再动一下,我就把你钉树上活刮了,砍成九截儿!见过打渔的剖鳝鱼没?若还不老实,那就是你的下场!”

一番恐吓绘声绘色,幼蛇精通人性,听罢畏惧地扭了扭蛇身,连信子也不敢吐,浑身硬邦邦,僵得宛如一条死蛇。

他心下满意,令它缠在腰间,藏进腰带里,这才抬眼看了看天色,抓紧往明月楼而去。

可惜好事多磨。那日为完成交易,裴慕青在楼上苦苦等待,直至被开了天眼的蔺开阳察觉,又受伤奔走,都还不知她要的货已经丢了,还得下月初一才能补上。

因三番两次的波折,均与明月楼调度不当有关,发生变故也未及时通知到熟客,故而今日谈多喜带了信物过来,竟受眉当家亲自接待。

遥遥汲汲,更上层楼,凌风搏,云景空。

侍女芜菁斟上热茶,眉当家染了蔻丹的指甲轻碰杯壁,锐利的黑眸半眯,不过随意扫视一番,目光因眼前美色顿了顿,立刻看出些端倪。

她道:“原来是客人你在用药。”

“当家的我好心奉劝一句,洗髓丹再好,那也是大乘雷音寺照了佛光的圣物,客人你这样的体质,还是少用为妙,用得多了怕是适得其反,会短寿啊。”

大乘雷音寺位于崖州与邛海交界,世人有言:千藏卷,万佛窟。泱泱九州,论百家之长,当以大乘佛法为尊。

佛家灵气至纯至净,又有《大乘佛经十二密卷》与妙法莲华两大当世绝学,佛光普照下,便是再难缠的妖魔,也难说是不是敌手。

洗髓丹乃寺中药僧所制珍品,百年僧骨磨得舍利珠,十年注药取得洗髓丹。对于常人而言,它可洗经伐髓,更改体质,令人修为更进一步,对于一些体质特殊的人来说,效用就远不止如此了。

听罢眉当家的告诫,多喜莞尔一笑,不以为意。

短寿就短寿罢,自己修为浅薄、难以寸进,若再不用些另外的法子,还能如何呢?

他身上背负着容窈沉甸甸的希冀,还有对方盼了足足十七年的,为容家满门复仇的期望,他不愿做个不男不女、毫无用处,只会令她蒙羞的孩子,更不愿辜负她,十七年光阴里,从什么也不懂的天真稚子,被雕琢成今日这般模样,哪怕伤痕累累,也从未后悔。

他拼尽全力,只想得到容窈一句肯定,哪怕就一句也好。

谈多喜思绪纷飞,也无甚心情,待眉当家言说将赔礼翻倍,届时再派人送到府上,也只点头相应,走出明月楼大门时,仍浑浑噩噩,好一阵恍惚。

因而并未注意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个年轻人相顾一望,悄然跟在身后。

蔺开阳手中捧着燕倾非白连夜所作的画像,将美艳狐妖与眼前之人好生比对,越发确定这就是同一人不假。

冰雪肌肤不受尘,脸桃眉柳暖生春,身姿高挑,体态轻盈,如此貌美灵秀的人儿,整个九州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

那“女子”钻进曲折小巷,似在寻找着什么,又似在漫无目的地走,几度弯弯绕绕后,再度回到通坦的街道。

蔺开阳性急,跟了好一段时间,这会子再等不得,便飞身上前拦住对方去路,怒道:“你这妖孽着实猖狂!昨夜刚夹着尾巴逃走,今儿倒好,竟大摇大摆送上门来。”

一席话杀气腾腾,听得多喜心里惊了又惊,绷起脸道:“呸!什么妖孽,少血口喷人!我爹是‘修涯刀’谈行止,我乃堂堂谈家大小姐,青天白日的,莫要上赶着找我晦气,否则没你好下场!”

经过昨夜,蔺开阳长了教训,必不会轻易放他离开,这些犀利言辞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更在暗中冷笑。

见对方骂过两句,提起裙子急着要走,他眸光冷凝,宝蓝色的衣袖一扬,“嗖”地飞出十几条红线,有横有竖,上束铜钱,将人牢牢定在原地!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什么谈家大小姐,这我是一个字也不信。听闻谈家家主恰好在此歇脚,才编出这个理由的罢?你倒是狡猾。”

又道:“也罢,我与孽障多费什么口舌?你作恶多端,害人不浅,今日便要你灰飞烟灭,血债血偿!”

说到最后,蔺开阳胸中激荡,越发义愤填膺,又见他从须弥戒中取出一身细颈长的白玉瓷瓶,手一歪,当即将一汪浅灰色的桃木灰水尽数泼去——

桃木灰水可使妖魔显形,这么一大瓶泼下去,便是不死也伤。谈多喜双眼放大,眨也不眨地愣着。

他本不该害怕才对,可望着那几近透明的符水,竟慌慌张张,想避不能,满面惊恐!

恰在这时,白光飒飒,剑影阵阵,柔和的剑气劈开身上红线,令丝缕尽数断裂,却未伤人分毫。

猛然失去束缚,谈多喜晕晕旋旋,身子一歪,几乎要栽到地上,忽一细长剑鞘在柔软腰肢上轻轻一揽,扶着他稳当当站好。

来人是一位剑客。

一位相貌俊美,眉眼柔和,满身正气的剑客。

一身月白底红绣边对襟箭袖服,耳后垂发,马尾高扬。

又眼神清亮,炯炯有神,双眸如温玉、如清泉,好似清澈到了极点,也温和到了极点。

那瞳孔中映着一道惊惶无措的身影,眉峰轻撇,微有悯人之姿。

再看,湿润的水渍倾洒,打湿衣襟,滴滴往下回落,他却云淡风轻,从容自恰,丝毫不显狼狈。

这青年剑客身上,有一种尤为独特的气质。落落拓拓,坦坦荡荡,使人见之愉悦,与此同时,又不由自惭形秽。

真个儿皎如天上明月,清若高山之雪,“温文尔雅”一词尚不能言尽呐。

蔺开阳蹙眉道:“曳雪尘?”

曳雪尘……这个名字,原来是曳剑阁的人。如此风度,怪道世人提及他们,都说是“君子剑”呢。

手背一股火烧火燎的痛感传来,打断他的思量。谈多喜将沾了些许符水的左手缩进袖口,不禁在心里发问:

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难道竟真是妖孽么?

如是一想,好似晴天响了焦雷,“轰”一声,劈得他混混沌沌、浑身瘫软,万分难以置信,成串的泪珠子从脸上滚下来,颗颗砸在地上。

美人垂泪,如何不惹人怜惜呢?尤其,还是位极为难得的绝色美人。

曳雪尘薄唇轻抿,一边从怀里递去一块洁白的手帕,好教人拭泪,一边又整肃脸色,对蔺开阳道:“蔺小兄弟,你的确弄错了。”

“狐妖之事我亦有耳闻,它们精通魅惑之术,自身也爱美尤甚,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若遇见比它们还要貌美的人,无论男女,或因嫉妒动辄掏空心肺,或窃了那张脸收作己用,这些习性……你恐怕不大了解。”

“而眼前这位姑娘,虽同样花容月貌,却行轻气轻,身上无半点妖气,身份应正如她所说,乃‘修涯刀’之女——谈多喜。”

此言一出,蔺开阳将眉毛一挑,恨不能在谈多喜身上盯出个窟窿,分明不愿相信。

这时,他身边寡言的同伴燕倾非白红着脸道:“开阳,我们真弄错了。你瞧,这位谈姑娘下巴上有颗红痣,昨晚那狐妖是没有的。”

“而且,”他话锋一转,声音低了几个度,“谈姑娘的……也没有她……那么大……”

“什么不大?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蔺开阳皱了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燕倾非白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声,已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蔺开阳到底是个小少年,急得团团转,歪起头将谈多喜看了又看,视线落到他胸脯的位置半晌,这才恍然大悟。

而另一边,谈多喜受这无妄之灾,心里恨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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