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蒙蒙亮着,天际仍有星光闪烁。
棠棣树下,曳雪尘一袭白衣,手执长剑,招式行云流水般落下,剑光似电、剑气如虹,挑散枝头一簇簇繁花。
在这漫天的花雨中,他收剑入鞘,花瓣落到发上、肩上,又坠入地里,仔细一看,才知它们均被劈成细细的两半。
此情此景,于身后不远处观望的少女早已看呆,那张俏丽的脸上,写满钦佩与儒慕。
她轻抿了下唇,“大师兄”三个字还未出口,身旁的少年上前半步,面色中带着几分讥讽,直道:“大师兄下山这么久,半点儿线索也没查到,却还有心思在这儿舞剑。”
“逐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明微师姐了无踪迹,难道大师兄就不担心吗?他这么早出来练剑,想来也是神思怅惘、夜不能寐,你做什么总是针对他。”
听罢这话,名叫逐云的少年脸上嘲弄更甚,对着师妹道:“曳可心,我为什么总针对他,你不是心知肚明?你在他面前红脸唱开了天,人家都不吝多看你一眼,你又何必去对着个魔种大献殷勤。”
“不过自讨没趣。”
“……”
曳可心一时哑然。
再看棠棣树下落花依旧,却没了那个风姿出尘的身影,顿觉方才一出戏做给了瞎子看,嗔怨地跺了跺脚,拂袖往客栈里去。
有别于其他各家,天下响当当的剑道第一宗,夔州曳剑阁,阁主之位并不世传。
此宗立派之人乃“剑灵尊者”曳长风——一位曾经的九州传奇,如今只活在传说中的人物。他早先收养孤子孤女,授剑术、赐名姓,待他们成年后,曳长风已踏碎虚空,成仙而去。偌大的宗门不可群龙无首,弟子们奉剑为尊,以剑术相较,剑意最出众者,当选为下一任掌门。
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代代沿袭,时至今日,恐怕要出些变故。
二十五年前,曳剑阁曾出过一件惊天动地的丑闻。
那时年轻一辈中剑术的佼佼者,当属曳留影与曳留痕,若无意外,阁主之位二者必取其一。
他们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仅年岁相近、相貌相似,于修为造诣上也难分伯仲,唯有性情大有差别——曳留痕孤傲,曳留影温润,一个似冰,一个如玉。
出乎意料的是,决出阁主的关键,不在于二人剑术高下,而在于他们师妹曳沉水的抉择。
两人爱上同一个女子,又同时看中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最终决定,曳沉水选择了谁,便由另一人登临高位,虽各自留有遗憾,结局大抵算是圆满。
却从未想过,背负着两位天骄未来的曳沉水,在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时,心中作何感想。
她知道,无论选择和谁成亲,那人都会待她极好,另一个人则会成全、会退让,去做那个万众瞩目、担责在肩的阁主。
也正因如此,曳沉水才觉得,怎么去选都不合适。将权势与感情当做筹码,一点点往上相加时,心中的一杆秤已然倾斜,做不到公平公正。
思来想去,遵从本心,她执起曳留痕的手,选择做他的新嫁娘。
成亲那日,曳剑阁上下张灯结彩,是一派少有的热闹。
薄暮近,黄昏至,两位新人相携而来,拜见高堂几位长老,阁里诸多长辈。而后牵着喜带,隔着一张简单的红盖头,正欲行对拜之礼,却听一个声音凭空传来——
“沉水!”
众人循声望去,俊郎面,含笑颜,白衣落拓,单手执剑,不是曳留影又是谁?
其他声音均不入耳,他只牢牢盯视曳留痕牵着的那人,忽而拔剑上前,径自攥住曳沉水的手腕,一遍又一遍地逼问。
“你爱的人是谁?”
新娘的脸掩藏在盖头下,看不真切表情,更没有出声。正是这一瞬的犹豫,令曳留影大笑几声,扯着她的手臂便要往外去,曳留痕借剑来挡,不出三式,竟轻易被他打落。
七位执剑长老一拥而上,曳留影一手护着曳沉水,一手使单剑对敌,剑气凛冽,搅得喜堂乌烟瘴气,他竟全无敌手。
“啪嗒——”
血流成线,从手臂的伤口流下,又沿着剑尖滴落。
他握着剑、牵着人的手从未松开,唇角扬起,再次放声大笑。比起从前,这笑里少了如沐春风的柔和,多了几分轻狂与放纵,又见他青丝飞扬,白衣上血迹斑斑,看上去是洒脱,是不羁,是从未有过的傲然。
几缕黑色的印记隐隐浮上脸颊,入魔之兆,分外癫狂,却又分外迷人,这不计后果的风流,足以令任何人为之倾倒。
曳留影逼退众人,又问:“沉水,你爱的究竟是谁?”
依偎在他怀里,听着对方剧烈的心跳,这一次,轻轻地,曳沉水说出了这个为她舍弃所有退路的青年最想听到的答案:
“是你。”
两人下山,离开曳剑阁,逃出夔州,从此天下再无青年剑客曳留影,只余令人闻风丧胆的白衣剑魔。
如此三年后,曳留痕已坐稳阁主之位,某日下山而去,竟接回与人私奔的曳沉水。
几个月后,曳沉水诞下一子,取名为“雪尘”。毫无疑问,这是她与剑魔的孩子。
普天之下,除了曳沉水自己,无人知晓这三年发生了何事,更无人知晓剑魔踪迹。她生下的这个男孩,若不是身上没有半点儿魔气,哪怕阁主再如何力排众议,竭力袒护,也会被阁中长老除之后快。
又两年过去,曳沉水与曳留痕育有一子,正是曳逐云。可曳逐云也好,曳雪尘也罢,并未长养于母亲膝下,而是自幼跟随父亲修习剑术。
同母异父的两兄弟,均是如今剑道的第一流,免不了被拿来作比较,那些尘封的旧事,近来更是被频繁提起。
曳雪尘的身世在这阁中并不是什么秘密,经年过去,当他从昔日幼童长成如今温雅的君子,身上越发能窥见生父当年的影子。说来令人唏嘘,曾经那样端方自持的才俊,何以为了一个女人,放着好好的阁主不当,偏舍弃前途入了魔呢?
至于曳逐云……
众人明白,比起剑道上的造诣,曳雪尘何止更胜一筹,就像当年的曳留影,不必双剑出鞘,喜堂上抢亲时只使单剑,照样胜过他的弟弟曳留痕。
若不是曳雪尘受出身所累,下一任阁主的人选是谁,毋庸置疑,哪会如当年曳留影曳留痕两兄弟那般纠结呢?
他们心中所想,曳逐云何尝不清楚,自是免不了心内郁郁,颇为激愤。
他从不唤曳雪尘为兄长,也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个生父是魔的魔种。
在曳逐云眼里,人前温文尔雅的曳雪尘,戴着一张虚伪又恶心的假面,他的从容气度,他的悯善之心,不过是天衣无缝的伪装。
……
苍梧县,郊外。
半月高悬,寒风萧杀。梧桐树魁梧高大,遮得林中密不透光,树影绰绰,枝节横生,犹如鬼魅。
忽见刀光一闪,削去大片碍眼的枝叶,谈明允举着火把,循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逐渐步入密林深处。
突然,他的鼻端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初时芬芳诱人,恨不能再让它往里钻去,过后才觉出,其间夹杂着时有时无的骚味。
是狐狸精的味道。
看来没有追错方向。
明允精神一振,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这时方想起传讯给他人,便从储物袋中掏出个响箭,炸到黑沉沉的天幕。烟火绽放,于这夜里紧张的氛围里,增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绚烂。
今日发生了太多意外。
谁也想不到,小小一个苍梧县,竟卧虎藏龙,聚集了来自各州的豪侠。
先说夔州一行人。
乌霞山险绝,多奇石飞瀑,瀑流顺山而下,蜿蜒成河,形成巫峡涧。
曳剑阁据乌霞之险,立于山巅,上攀天梯,下援石栈,说是与世隔绝也不为过,故平日弟子们往返多御剑而行。
半个月前,曳剑阁接到山下百姓一则委托,说巫峡涧中出了水鬼,逢三岔五便拖人下水,做那替死鬼。
这世间有鬼不假,能留在阳间作恶,怨气极重的鬼魂,要么被一些心术不正的散修收为己用,要么早被其他正道人士打得灰飞烟灭。
小小水鬼作乱,于阁中剑修而言,解决起来轻而易举,根本没几个人放在心上。
当日曳明微便接下委托,带着留影珠下山。
随身携带留影珠,是正道修行人士自小保留的习惯。小小一颗澄蓝色的珠子,注入灵力后,悬于天际,可记录下约一个时辰内发生的情况,虽只在东南登临岛上量产,却并不算什么奢侈的东西。
曳明微探查水域时,照例将它开启,她这一去三日未归,同门师兄弟沿着巫峡涧一路找寻,除了这颗留影珠外,竟一无所获。
他们不得已将珠子带回师门,将它投进照影炉内,灰色幕布下,当时曳明微所遭遇的一切立即一一显现。
……
巫峡涧狭长幽深,蜿蜒迤逦,又两岸岩崖高绝,当真山灵水秀。
近来经常出事的地方,也是其唯一一段地势平坦、少有峭壁阻隔的流段。荒坡倾斜,因被河水雨水长年累月地冲刷,露出底下大片黄褐色的岩石。
岸边的风有些大,虽听不见风声,却能从那翻腾的白浪、湍急的水势看出端倪。
曳明微身着阁中弟子常穿的对襟样式剑袖服,背负双剑,从容地走到距离河岸约三丈远的地方,举目远眺。
她年方十七,眉目英气,体格修长,是个爽快利落的女子,做事也谨慎小心,先大致望了望,见并无异样,这才御起一把通身泛着白色灵光、细细长长的剑,慢慢到河道正上方的位置逡巡。
可惜什么也没有发现。
曳明微颇有耐心,如此循环往复飞了几个来回,这才落到岸上,拿下留影珠,打算稍作休息。
珠子被她握在掌心,这时只能见到一片模糊的光影。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辰,曳明微打完坐,正对着巫峡涧上游的方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深入。
终于,她打定主意,踱步来到岸边,蹲下身来掬了一捧水,冰凉的河水浇到脸上,令她脸上表情更加放松。
突然,她伸向水里的动作一顿。
风更猛烈了些,吹来一叠带着泡沫的白浪。这层层白浪中,陡然出现一个阴影,像是一个人的影子,又分明不是……
那应该是一件女子的外衫,它被水浪送到岸边,正好落到曳明微手边。
紧接着,她像是被什么突然一拽,猛地扑进水中,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便随着下一个更大的浪潮悄然消失。
宗门内存有她神识的玉简并未破碎,证明人还活着。
身为宗门大师兄,曳雪尘担下重任,率先下山,利用星机阁制造的法器追寻曳明微剑灵所在,顺着水流一路来至此地。
就在今日,剑灵陡然没了声息。
也是在今日,谈家大小姐同样于河岸离奇消失,只留下一件白色的披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