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睁开眼,只觉头目森然,晕得难受。
他浑身湿透,如一滩烂泥蜷在地上。待意识清醒几分后,有气无力地歪了歪身子,谁想连皮带骨的,酸软得没边儿,遂将头枕在手臂上,又缩成一团。
眼前是个阴森潮湿的洞府,光影森然,顶高且圆,地面凹凸不平,杂草丛生,一条极窄的暗河幽幽淌过,汩汩涌流。
“滴答、滴答。”
不知打哪儿来的水珠,有一阵没一阵地落进河里,听得人心突突跳上来,太阳穴直抽。
谈多喜胸腔上下起伏,重重呼出两口气,下定决心挣扎着爬起,人将将立起,忽脚下一个踉跄,四肢被一截截伸出来的藤蔓紧紧缠住,强行往洞壁而去。
痛觉从全身袭来,手臂、大腿根部,身上的一寸寸肌肤慢慢叫茎叶侵蚀,鲜红的血成串儿洒出来,令他仰起脖子倒抽一口冷气。
谈多喜咬了口唇,将腰一扭,咒骂道:“你这废物东西,还不赶紧出来!要是我死了,你就等着被我娘炖成蛇羹罢!”
“嘶——”
话音刚落,一条细长的小蛇吐着信子,慌忙从他腰带里钻出来,顺着身体往上爬,颤巍巍缠在谈多喜脖子上。
它张大蛇口,“呲”一声喷出毒液,透明的液体所到之处,黑烟腾起,结实的藤蔓受到腐蚀,从那儿一断,剩下的好似也有了痛觉,迫不及待地往回撤。
谈多喜将多余的枝枝叶叶扯到地上,打头一看,墙壁上挂了足足十来具被抽干血液的干尸,那最新鲜的乃是位妙龄少女,背着两把长剑,衣服白底红边,对襟窄袖,如此穿着,莫名叫人觉得眼熟。
蛇童子扒在主人手臂上摇尾撒娇,还等着人夸赞,下一瞬,却听谈多喜吩咐道:“去,把她给弄下来。”
说罢拽住蛇头,毫不留情往墙上一扔,惊得它上下乱窜,左摇右摆地吐起哈喇子。
谈多喜脸儿沉得发青,怒道:“蠢货,只救她!照你这么个赔钱的吐法,把自个儿掏空了都成不了事!”
蛇童子好似明了了,委屈地围着那曳剑阁的弟子转了一圈儿,就看她直挺挺摔在地上,痛苦闷哼几声,接着没了动静。
谈多喜乜斜着眼一觑,见人已大致无碍,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开始盘膝打坐。如此调理一阵,待灵力恢复了□□成,他甩了甩脑袋,不但没觉得好受,反而心里烧得厉害,身上也开始发热。
他从荀方旭的储物袋中取出一瓶灵药,倒了两颗,将小拇指大小的丸药干咽进嗓子里,捂着胸口哽得死去活来,后背突然被人轻轻一拍。
回过头,正对上一张失了血色、苍白如纸的脸。
“这位……姑娘,多谢你救了我,在下、咳咳……”女弟子咳喘两下,声音虚弱,说出的话却温和有礼,“在下曳剑阁曳明微,咳咳,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当时谈多喜见她装束眼熟,为了送曳剑阁一个人情,才顺手把人救下,这会子对方既主动搭话,他也不吝假兮兮同人胡侃几句:“崖州,谈多喜。”
曳明微面儿上轻轻一笑,似安下心来,道:“原来是谈大侠的女儿,难怪如此古道热肠。”
说罢不管对方是何态度,她也勉力盘起双膝,运气打坐。只精血被抽走不少,浑身上下全是妖藤留下的血窟窿,伤口百出,看上去无比惊骇,也痛得令人发指。
不由心内暗道:连谈大小姐都被抓来,料想谈行止必不会坐视不管,只管等着便是。我虽活了下来,可周身经脉尽碎,灵力如水般泻出身体,百无一存,这一遭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再瞥一道眼前的人儿,见他的脸海棠花儿似的,即便发丝散乱、形容狼狈,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又想:这小姐姿容出众,心地也善良,这么好的“女孩儿”,竟让自己给遇上。
谈多喜不知她心内所想,忙着用灵力烘干湿漉漉的衣裳。这洞从前怕是个鬼窟,阴气森森,实在不好点火,烘着烘着,他两弯眉毛蹙着,手抖了一抖,越发觉得难受。
身上跟进了蒸屉似的,热得汗水晶莹莹地滚落,恰有一滴滑进眼里,眼儿一眨,竟晕晕沉沉,面前模糊一片。
热,好热。
也好渴……
谈多喜脸上潮红,呼吸也有些急促,舔了舔唇,望着不远处那条漆黑的河,竟两眼放光,手脚并用地往里扑。
冰冷的河水浸润身体,带来一阵彻骨的凉意,这样的感觉令他舒服得一叹,转而闭起眼睛,将整个脑袋都没入水里。
“哗——”
谈多喜从水里探出头,黑色的长发披在身后,还有几缕贴在颊边,晕红的脸,不知何时变长许多、仿佛染了红色蔻丹的指甲,那明艳又柔嫩的唇瓣,无不将人点染得如同妖精一般。
白色的衣裳紧紧裹在身上,细细的腰,丰满的臀,曲线一一显现,他是一条摄魂夺魄的媚蛇,叫人看一眼就酥到骨子里,恨不能沉沦到泼天的情欲中,共赴一场云雨。
望着眼前景象,哪怕同为“女子”,曳明微也不由口干舌燥,呼吸微滞,端的是心乱如麻。
她是个头脑聪慧又见多识广的女子,将对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轻嗅着鼻尖一股令人欲罢不能的香气,咽了咽唾液,忽蹙眉问道:“你……你是一只魅?”
魅?
什么是魅?
谈多喜头脑发懵,跌坐在岸上,觉得身下沁出湿意,竟难耐地并起双腿。
他听见曳明微冷淡的声音:“你的情潮到了。”正是这样一句,如头顶打了响雷,轰得他身子一抖,瞬间定住。
《九州志》中曾有记载,魑魅魍魉,魑为山中精怪,魍魉乃水中疫鬼,魅者,世间一切情欲的化身,是教人沉湎欲望的怪物,是吸食元阳为生的容器,更是做炉鼎的绝佳之选。
曾祸害九州,致天下大乱,最美艳,也最低贱。无论正道修士,还是妖魔鬼怪,人人都想得到,又人人得而诛之。
一只魅成熟的讯息便是它的情潮,情潮一发,情态委实难掩。
谈多喜用双臂环抱着自己,明明身上发热,心却陡然冷得厉害。
他瑟缩着身子,望着水中自己难以分辨的倒影,盯着它看了半晌,看到一双发红的眼,也看到手上红红的指甲,两颊动了动,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突然,谈多喜抬起手,将指甲放到唇边,想也没想便一口咬下去,待血淋淋的断甲落到掌心,他睫羽颤动,毫无征兆地落下眼泪。
难怪,难怪他娘不喜欢他。
又难怪,一碰上桃符水,手背便留下狰狞的伤口。
他明明,明明是谈行止和容窈的孩子,就算不阴不阳、不伦不类,也该是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是一只低贱的魅。
难不成……难不成他娘也是魅?
掌心血迹蜿蜒。
谈多喜牙根发颤,心里又是绝望又是害怕,忍不住凄厉地大叫几声,已状若癫狂。叫喊声在这空旷的洞内久久回响,待停歇下来,隔得远远儿的,耳边却传来两个男子的声音——
“那怪物的老巢应该就在此处。”
“开阳你莫急,我先射一箭去探路。”
有人找了过来!
谈多喜浑身一激灵,猛然从地上爬起,腥红色的眼眸转了又转,直愣愣盯着正盘着腿的曳明微。
那眼神里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一股恶意,仿佛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从灵魂中蔓延出让人浑身发寒的怨恨。
这样强烈的杀意,这样歹毒且赤裸裸的恶,远远超过洞穴中残留的阴气。随着他的一步步靠近,哪怕这具皮囊再美,也令人无暇在意。
此时此刻,他自己也好,曳明微也罢,都忽视谈多喜身上悄然褪去的春潮,一个不断往前,而另一个,被吓得连连往后退去,脸上满是惊惶不安的骇然表情。
“你、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杀人灭口。”他的语气一派天真。
“谈多喜,你冷静,我、咳咳、我不会说出去,我愿发誓,绝不会说出去……”
曳明微并起三指,高高举起。
谈多喜唇角稍微动了动,调整表情,一边流泪,一边缓缓靠近,仿佛于心不忍,已回心转意,要走来将人好生安慰。
可做出的这副模样并没有令曳明微放松警惕,她不住摇头,惊恐地瞪着前方,终于抵上墙壁,退无可退。
谈多喜来到她身侧,膝盖硌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半跪不跪。
又见“唰”地一下,凌天带从袖口飞出,牢牢捆住曳明微四肢,与此同时,一双纤细的手早已放在那截脆弱的脖颈。
他苦笑一声,温柔地在她耳边低语:“我也不想的,本想叫曳雪尘知道我救了你,让他对我感恩戴德呢,可惜了。”
“你瞧你,身上筋脉全碎,跟个废人没什么两样,活起来应该也挺累。不如让我好好送一送你,早点解脱了罢。”
“举手之劳而已,谢就不必了。”
恐惧犹如洪水,顷刻将人淹没。曳明微瞪大的眼眶里,眼珠子乱转,临到这时,她奋力挣扎,自身爆发出的强大力量,差点儿一举将对方掀翻。
可最终哪里是他的对手。
曳明微掰扯他的指节,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哀求:“不,不——唔——”
而下一瞬,随着“咔擦”一声脆响,她脖子一歪,失力地躺在谈多喜怀里,就此没了呼吸。
谈多喜放心地吐了口气,一滴假惺惺、温热的泪水落在对方额头,晕开脸上残存的血迹。
他的手拂上曳明微不肯瞑目的双眼,稍加摆弄,女孩儿面上的表情就发生了细微变化。
约莫从惶恐、不甘,转变成捏造出的,安详解脱的模样。
仿佛是自愿死在他手里。
又仿佛,她受他指引,去往了一个极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