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桑语总算和阿五再度相聚。阿五事先得了消息,早早地便在门口等候着。
阿五所伫立之处,乃是一方僻静的小院。小院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玄机。偶尔有路人途经此地,绝不会联想到这是玄女山隐匿于咸阳城的“情报处”。
阿五远远瞧见桑语的身影,急忙迎上前去,一把拉住她的手,眼中满是心疼,连珠炮似的说道:“阿姊,这才多久不见,你怎么瘦了这许多?是不是秦王不许你吃饭?他是不是刻意为难你?”
“秦王待我很好,没有刻意为难,更没有不许我吃饭!”桑语嘴角含笑,亲昵地挽住阿五的胳膊,“我此番深入秦宫,又不是去当公主的,消瘦些再正常不过了。”
阿五的视线越过桑语的肩,投向站在桑语身后、神情略显紧张的妘儿,询问道:“阿姊,这位女子是……”
桑语道:“她就是我在信中提及的妘儿。”
阿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对着妘儿道,“我叫阿五,一二三四五的五。”说着,她还举起手掌,认真地比划着数字。
妘儿还是有些拘谨,微微缩着脖子,刚颤颤巍巍地挤出一个“我”字,就听到阿芷欢快的声音传来。
桑语心想,有些事情若要解释起来着实太过繁琐,倒不如交给有过同样经历的人去说明。于是,她轻轻将妘儿往前推了推,笑着说道:“你们也好些日子没见了,好好叙叙旧吧。”
阿芷会意地点了点头,拉着妘儿步入院中。待关好院门,阿五与桑语并肩朝着院子里走去。行走间,阿五说道:“阿姊,近些日子,总有个怪人在附近晃悠,行为举止奇怪不说,他那身装束打扮,更是奇特。”
“哦?”桑语饶有兴致地追问,“那人到底有多么奇怪?”
“这大冷的天,那人的脚上居然仅仅穿着一双草鞋。”阿五只是想想,都替他觉得冷,遂大为同情地道,“真是个可怜人,必是饿极了,来这儿想讨口热乎饭吃。但他似乎不敢来敲门,只敢驻足徘徊。”
“的确怪奇怪的。”桑语随口应着,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这句话来,她的脚步停了下来,“草鞋?阿五,你可看仔细了,确定没看错?”
“我绝不会看错,那人穿着草鞋,而身上穿着的,是件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裳,显得极为落魄。”
桑语听得眉头紧皱。
墨家的人?来此处做甚?
但愿不是什么坏事。
桑语叮嘱阿五:“往后若是再瞧见有穿草鞋的人在附近转悠,你且将他请进来。记住,既不可怠慢了人家,也别表现得太过热切,拿捏好分寸便是。”
“是!”阿五郑重地点点头。
二人继续往院子深处走去,桑语往角落里看了一眼,只见几个鸽笼中皆是空空荡荡的,不见一只信鸽的踪影。她收回目光,问道:“我要找的那个人,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
阿五面露惭色,摇了摇头,自责道:“都怪我等无用,各地的探子四处搜寻,可到如今,依旧没能寻到阿姊心心念念要找到的那个人。”
桑语捏捏她的肩,温声道:“可别再说什么‘无用’这样的话。玄女山能有今日,单靠我一人,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大家都辛苦了。”
阿五笑道:“外面风大,阿姊,我们还是进屋说话吧!”
“嗯,好!”
进入屋子后,阿五连忙将备好了的手炉递给桑语,让她抱着取暖。随后,阿五出了屋,再次进来时,窈窕身姿袅袅地跟在她身后。
桑语瞧见窈窕,故意逗趣道:“哟,今儿个怎么不见咱们的大美人出门迎接我呀?莫不是把我这山主给忘了?”
“我这不是没听到山主传唤嘛,”窈窕故作幽怨地叹了口气,左手抚着胸口,娇嗔道,“可真是伤透了我的心呐。”
“美人儿伤心,实乃我之过啊!”桑语说得摇头晃脑,“美人儿想要罚我什么,尽管说,我都接受。”
“既如此,那我可要罚你……将它整个儿吃完咯!”窈窕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枚冻柿子。她的指甲修剪得非常精致,还搽着鲜艳的凤仙花汁,煞是好看。
阿五笑道:“阿姊爱吃冻柿子,我们每年都特意准备着,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先前听闻阿姊决定暂留秦宫,我们还为这冻柿子感到遗憾呢。”
“祭了我的五脏庙,它也就不遗憾喽!”桑语伸手接过冻柿子。深秋时挂在枝头的柿子,经过冬雪的洗礼,此刻外皮宛如薄纸般,只需手指轻轻一捻,皮便撕开了。
咬开一个小口,而后微微用力一嘬,里面的果肉便如同甘甜的汁液般流淌而出,冰凉沁甜,汁液如蜜,瞬间抚平了她肺腑间近来结就的郁燥。
阿五抱着一堆沉甸甸的竹简走了进来。这些竹简记录的是玄女山过去一整年的账目明细,以往都是姜弋在打理,可如今他行踪成谜,阿五她们别无他法,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桑语身上。
桑语专注地翻阅着账本,一连看了几个时辰。窈窕见她看得眼睛都泛红了,心疼地再三劝她稍作休息。然而桑语不肯,坚持要“一鼓作气”。
月亮悄然爬上枝头,银辉如丝如缕地洒在窗外。终于,桑语看完了账本上的最后一个字,犹如完成了一场漫长的战役,这才缓缓舒展身体,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窈窕问她,“情况如何?”桑语揉着眼睛,道:“土地对我们格外眷顾,这一年过去,粮仓里还有余粮。且看年前的雪,今年应是个丰收年。至于什么房屋损坏重修、置办新衣年货,这样的账目,皆无差错。”
她说着,神情有些复杂,“姜弋,向来让我放心。”
窈窕道:“我听阿五说,姜先生他……是秦室中人?”
桑语点点头,“我至今尚未查明他的身份,所以才不愿回到玄女山,只要苦了你们陪着我耗在咸阳城这般久。”
窈窕有些担忧,“姜先生对玄女山太过熟悉,倘若他出卖我们,那我们……阿姊,我们是否要提前想好应对之策?”
“我也不知道。”桑语说的是实话。
曾有一段时间,她一直在回想着姜弋被捕时的那幕,越想越觉得其中有些蹊跷,总觉得或许是姜弋在暗中做了些什么手脚。
桑语的确武艺高强,但终究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之躯。以一敌十尚可应付自如,然而以一敌百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所以她常常借助烟雾弹为自己争取逃脱的机会。
可是那日她的烟雾弹很明显是被人掉包了,事后她还叮嘱阿九务必仔细查明藏身在玄女山中的奸细。如今细细回想,这件事十有八九就是姜弋所为。
姜弋的目的其实十分明确,那就是设法让自己被秦军抓走。只是,桑语始终难以想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总而言之,解铃终须系铃人。要想解开这团迷雾,就必须找到刻意躲避着她的姜弋。
屋外,有影子在移动。桑语推开门望去,只见妘儿踟蹰着脚,似乎正想要转身离去。桑语向她招了招手,柔声道:“妘儿,进来聊聊天吧!”
妘儿仍是不敢向前。这时,阿芷从她身后走来,拉住她的衣袖,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同走进屋内。
众人各自落座,妘儿的秀目流转,带着一丝不安,扫过英姿飒爽的阿五,又掠过妩媚明艳的窈窕。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相识数月、如今却仿佛成了陌生人的“昭昭”身上。
桑语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道:“也许我应该重新做个自我介绍!妘儿,你好啊,我是‘桑语’,传闻中的‘玄女山主’。”
妘儿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头低得更厉害了一些,小声地道:“难怪……你会武功。”稍作停顿后,她微微仰头,望向桑语,秋水般的眼眸中满是担忧:“君上,他……是否早已知晓了山主的身份?”
桑语点点头,“他的确知道,所以我今日才能大摇大摆地带着你离开秦宫。妘儿,如今你面前有两条路可选。其一,随我返回秦宫,继续过往的生活;其二,宫人‘妘儿’已香消玉殒,往后你便没了这层身份束缚,但是福兮祸兮,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只能藏身于玄女山的庇护之下,但在那里,你可以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
她说着,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温水,“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之路,无论如何抉择,我们都会尊重你的意愿。”
不知不觉间,妘儿的眼前氤氲起一层水雾。她茫然无措,仿佛置身于一场虚实难辨的梦境之中。
她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回响、叩问:她真的、真的能够为自己的人生做出抉择吗?
希望的微光与未知的惶恐交织在一起,在她心间来回拉扯,久久难平。
坐在一旁的窈窕忽然叹道:“这般灵动可人的佳人,竟被深锁宫闱,任由年华凋零,直至风华不再。唉,真是罪过!”
“我决定了!”妘儿的眼神坚定,“我要留在这里。从今往后,无论是生是死,皆由我自己决定,再无他人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