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的夜风仍带着寒意,山间雾气氤氲,月光和星光被一层薄云轻柔地遮掩着,为这夜色平添了几分朦胧。崎岖的山道上,两匹乌马如黑色闪电般疾驰而过,马蹄声惊起林中栖鸟,扑棱棱地冲向夜空。
蒙毅策马紧跟在嬴政的马后,高声劝道:“天黑路险,君上莫要心急!”
“蓝田大营若失,则关中门户大开,楚人必长驱直入!届时,咸阳岌岌可危矣。”嬴政的声音混在风里,带着明显的焦急。他又加了一鞭,马跑得更快了。
蒙毅赶紧挥动马鞭,催马跟上。
几个时辰前,蒙毅刚得了密报,说楚将项燕正暗中调兵,欲取路天柱山西北而进,径袭蓝田。
蓝田大营地处关中腹地,毗邻咸阳,为秦国军事要枢。它扼守灞水与秦岭要道,既护卫都城,又阻拦东方诸侯西进,还能支援边关重镇。
它若是失守,秦人百年心血必定会付诸流水。这让秦王政怎能不心急?
“有王翦将军坐镇蓝田,楚人未必能得逞。"蒙毅试图宽慰。
嬴政道:“希望如此,但愿如此。”
山路渐平,远处隐约可见点点火光。蒙毅精神一振:“君上,蓝田大营到了! ”
就在这时,一支羽箭呼啸而至,嬴政微微侧身躲了过去,羽箭没入树干中。蒙毅不由得心间一跳,他迅速拔剑,挡在嬴政身前。
但听得头顶树叶微响,十余名黑衣人从林中窜出,刀光在夜色中闪动着。蒙毅紧紧护卫在嬴政身旁,手中长剑凌厉如电。嬴政亦拔剑迎敌,太阿剑寒光闪过,刺客们脖颈喷血,倒地身亡。
嬴政本想留个活口审问,然而这些黑衣人尽皆死士,眼见落败了,立时啮毒自尽。
蒙毅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柄剑,将它挂在了自己的腰边。
这小小的波折,并未能让二人的脚步有太多的停留,他们继续驱马前行。
蓝田大营中,老将王翦刚刚睡下,就被副将唤醒了,“将军,秦王亲临了。”王翦顿时睡意全无,急急起身,换好了甲胄,去见嬴政。
嬴政正坐在大帐中,挑灯看剑。王翦揭帘进来,当即跪拜道:“君上夤夜亲临,不知有何旨意?”
嬴政将手中的剑递给蒙毅,随即起身,上前扶起王翦,“寡人今日到此,实有一件要事需与将军共商。”
蒙毅适时言道:“那边树林中,有几具尸体,趁着天色尚未明亮,还请王将军派人前去清理干净。”
王翦立即唤来心腹亲信,轻声嘱咐了几句。大帐之内,仅余君臣三人,王翦问道:“可是……楚人?”
“非也。”嬴政冷声道,“他们所用之剑,乃秦国的制作工艺。”
王翦心头一震,尚未来得及细思,嬴政便开口问道:“将军驻守蓝田大营,可曾察觉楚军有何异动?”
王翦略作沉吟,摇了摇头,“臣无能,尚未接到任何间人的来报。”
嬴政听罢,不禁惊诧地将目光投向蒙毅。只见蒙毅的面庞之上,同样满是难以掩饰的惊讶之色。当与嬴政目光相接时,他猛地跪倒在地。
显然,蒙毅收到了假情报,且未经核实便贸然呈报,这才让嬴政误入了圈套。
嬴政的面色阴沉得怕人,他背着双手,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大帐主座之上,慢慢坐下。嘴唇紧闭,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王翦看看二人的模样,便也猜出了前因后果。他向身旁跪着的蒙毅投去无奈的一瞥,而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二公子啊,你此次行事着实过于鲁莽了些。若是让上将军知晓,怕是少不了一顿训诫呐。”嬴政缓缓抬起手,摆了摆,“此事并非蒙毅之过,乃寡人之失也。”
虽说目前还不清楚那些刺客究竟是受何人指派而来,但嬴政心中却十分笃定,那个幕后之人对他了如指掌,了解他的鲁莽,知道他一旦听闻“项燕欲攻蓝田”的风声,便会不顾一切地赶往蓝田。
嬴政似乎有些累,用手按了按眉心,“那些刺客,王翦,寡人命你好好查。不管查到任何蛛丝马迹,均直接禀告寡人。”
王翦敛容,拱手应“诺”。
嬴政将目光移向蒙毅,“既然是一场虚惊,我们该回咸阳了。”
“君上,”王翦劝道,“君上赶路辛苦,不如稍作歇息,天亮后再回城吧。”嬴政摇了摇头,“不必了,咸阳城中尚有一件要事,需要寡人在。”
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桑语才从睡梦中醒来。
昨夜从宫外归来后,她本应疲惫不堪、沾枕就睡,谁知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嬴政匆匆离去时的身影,于是乎,她莫名奇妙地失眠了。
数羊数到了一万,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被一连串的噩梦所困扰。
她这一觉睡得很长,醒来时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刚准备起身到屋外透透气,却见采采端着水盆进屋来了。
美人真是赏心悦目至极,采采不过身着一袭朴素布衣,全身上下未有过多修饰,却恰似兰草立于晨雾之间。
采采将水盆放到榻边的矮几上,又仔细地把帕子浸湿,这才递向桑语,“阿姊,洗漱吧。”
桑语接过帕子,脸上带着几分夸张的神情,笑语盈盈道:“采采亲手端来,这水中都多了一股子香味!”
采采哪经得起这般打趣,脸皮薄得瞬间红了起来,慌慌张张地抬脚转身,逃也似的快步离去了。
桑语就着清水,不紧不慢地洗漱完毕,而后走到窗边坐下,静静地发起愣来。此时,微风拂过,空气中飘来柴火燃烧的气息,其间还裹挟着热粥的诱人香气。
桑语起身踱步至院子里,见采采正蹲在架起的铜釜旁煮粥。她走到采采的身旁,缓缓坐下,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采采,你的耳力可真好!我不过才刚刚起身,居然就被你察觉到了。”
采采手中握着铜勺,舀粥的动作微微一顿,继而抬眸,眉眼含笑:“哪是什么耳力好呀,不过是我们姊妹间心有灵犀罢了。我方才心里正惦记着,想去屋里瞧瞧阿姊醒了没,没承想,刚走到门口,就瞧见阿姊你已经起身了。”
桑语本意只是随口一问,未曾料到采采竟回了这般一长串话。她略带诧异地瞥了采采一眼,却见采采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铜釜,手中铜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搅动着粥水,仿若刚刚那番言语不过是随心而出。桑语心下暗忖,许是自己多想了,遂也敛了思绪。
片刻后,桑语再次开口:“采采,那日我让你抉择,你毫不犹豫地说让妘儿先出宫。那对于你自身往后的打算,你心底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采采将清粥分盛于碗中,端给桑语。
“摆脱奴籍,重获自由身,这般美事,世人谁不心向往之。但是妘儿比我年龄小,我自然应该让着她一些。至于未来如何,我坚信阿姊自有定夺。”
桑语抿唇笑了笑,刚舀起一勺热粥,吹了吹,便听见院门被人敲响。采采随即起身去开门,见门外是一位小宫人。
采采瞧她面生,问道:“你有何事?”
小宫人有些紧张,“请问,你是‘昭昭’吗?”
桑语听见这个名字,将手中的陶碗搁下,也站起身来,“我就是‘昭昭’,怎么了?”
小宫人向她行了一礼,道:“太后有请。”
桑语与采采相互看了一眼,采采眼中满是担忧。桑语继而询问道:“你所说的太后,乃是哪位?”
“赵太后。”
赵姬?!
桑语不明白赵姬此举的动机何在,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赵姬有了旨意,她也不得不去面对了。
桑语看向小宫人,“有劳女子前面带路!”
刚踏出院门,竟见一顶青缎小轿静候在外。桑语心头微震,她与赵姬素未谋面,这般礼遇倒叫人受宠若惊。
轿辇穿行于宫阙之间,约莫半炷香工夫,停在一处宫殿前。早有宫人上前打起轿帘,桑语躬身出轿,随引路宫人步入内殿。
寝殿内弥漫着甜腻的花香味,令人心神为之清畅。南窗下陈设着一张羊脂白玉榻,其上锦衾绣褥堆叠如云。一位丽人正斜倚榻上,葱白似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腹部,眼神却是怔怔望向虚空。
阳光浸着她的侧脸,勾勒出精微的阴翳。
嫪毐跪在她的脚边,正小心地为她揉捏着小腿。
桑语猜想,此人必定是历史故事中的“赵姬”无疑。果然如后世的想象,“绝色”二字用在她的身上,都显得庸俗了。
桑语正打量着这二人时,倒是嫪毐先开口了,“太后,人来了!”桑语遂上前盈盈拜下,“昭昭,见过太后!”
“起来吧。”赵姬这才抬起眼来,目光扫过桑语的脸时,她瞬间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身子猛地坐直,甚至不小心踢到了嫪毐。
“阿……阿桑!”赵姬踊身下榻,连鞋都顾不及穿上。她一把攥住桑语的手,心头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哽咽道,“原来你还活着啊!谢天谢地!我以为你死了,你还活着!”
赵姬语无伦次地说着,倒把桑语和嫪毐都听懵了。桑语从她掌中抽回自己的手,疑惑地问道:“太后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