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问,但还是认真地回答道:“在邯郸时,寡人朝朝暮暮所念,唯归秦一事。待归秦之后,寡人所思所想,则是如何踏平六国。秦之将士,定如疾风,摧扫六国之败叶。寡人,定要亲眼目睹之。”
言至此处,他周身杀伐之气四溢,幽深的双眸中饱含坚毅。
桑语往角落里缩了一点,“若君上是生于清平盛世,无战乱之纷扰,彼时又会如何?”
嬴政垂眸沉思须臾,继而缓声道:“若无烽火硝烟,则隐于山水之间,醒卧繁花之下,枕石漱流,人间至乐也。”
终于将话题引到了这儿,桑语暗自舒了口气,“盛世与乱世,本就应是两套不同的处世之道。任何事物,都需要辩证地看待嘛。”意识到自己的言辞略显现代,她笑着将话一转,“时辰尚早,君上,不如去城门口看看吧。”
咸阳城门处,人迹往来最为纷繁。侧畔空旷之地,有木板高墙,宽逾百丈,如屏立于天地之间。其上所挂之竹简,相续如织,卷卷皆工妙绝伦。
近旁,另有一木牌巍然矗立,其上有“《吕氏春秋》一书,凡能增删一字者,赏千金”十六个赤色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灼人眼目。
四方名士闻风而至,墨客骚人摩肩接踵,而未有“增减一字”成功者。悬金千金,如高岭之花,可望而不可即,反令《吕氏春秋》之名愈烈。日复一日,观者如堵,热情未减,或独自蹙眉沉思,或成群结队而论,皆欲破此虚悬之惑。
桑语站在人群之外,望着这热闹景象,啧啧称叹道:“吕不韦,真是个营销奇才呀!”
倘若没有“悬赏千金”这一极具诱惑力的噱头作为引子,《吕氏春秋》或许难以收获如此广泛的关注和重视。
悬赏千金之举,在古代也并不常见。昔日商君“立木为信”,也不过是五十金。吕不韦此举之慷慨,远逾当时社会对于文化作品的常规奖励,因而足矣掀起巨大的社会波澜。
吕不韦在决定编纂《吕氏春秋》之时,就开始广布消息于中原诸国,意在寻求贤才。正因如此,这部著作的文学价值从一开始便不可估量。
若有能指出书中瑕疵者,不仅可得千金,亦能赢得名誉与才智之认可。如此诱人的条件,怎能不令士子们心动?
在这场营销盛宴之中,最为精妙之处,莫过于吕不韦将《吕氏春秋》公然展示于咸阳城门之上,并未给此书的观者设置任何门槛。
无论是名士官宦,还是黔首樵夫,皆在他邀请斧正之列。纵有目不识丁者,也会因好奇而驻足聆听士人的朗读与激辩。
唯全民之参与,方能极尽此书之价值。
尽管最终无人能够领赏,但“一字千金”的故事已然成为历史佳话,使得《吕氏春秋》之影响得以跨越时空,绵延不绝。
桑语将手缩回袖中,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一个硬邦邦、圆滚滚的东西。她忽然想起来,适才嬴政给她的楚橘,她还没来得及吃呢。
指尖轻捻,剥开那层黄澄澄的外皮,馥郁的果香顿时四溢开来。橘瓣入口,果然甘甜。
桑语眼波流转,望向了嬴政。
她将半颗橘子递去。
嬴政的目光在橘子上停留一瞬,终是伸手接过。他看着她转回身去,继续看着不远处的热闹,鼓着腮帮子嚼啊嚼。
他也将一瓣橘子送进嘴里,霎时,清甜裹挟着微酸在舌尖上交织碰撞。
桑语忽然眼前一亮,兴奋地拽了拽嬴政的衣袖:“公子快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只见木板高墙前出现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他身着一袭素白麻衣,手持竹杖,却自有一派仙风道骨。
老者点着竹杖,不急不缓地走到一张书案旁,在众人灼灼目光中执笔蘸墨。
围观人群霎时鸦雀无声,只听得笔锋划过羊皮纸的沙沙声响。老者运笔如飞,洋洋洒洒,待最后一笔落下,忽而掷笔长笑:“妙哉!一字不可易也!”
笑声未落,老者已拄杖飘然而去。
那张羊皮纸随即被吕不韦的门客悬挂起来。众人争赴观瞻,顿起哗然。
桑语满心好奇,正打算挤进人群去看看,蒙毅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他先是走到桑语跟前,微微一颔首,继而走到嬴政身侧,压低声音,快速低语了几句。
嬴政原本舒展的眉头瞬间拧紧,脸色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他转身看向桑语,“我有急事,需即刻暂时离开咸阳。阿桑,让蒙毅护送你回宫吧。”
这段时间,桑语一直承担着研墨的工作。相较于在永巷时的差事,这份工作轻松了许多,但伴君如伴虎,心理压力也随之增加了不少。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她因此得以见到了许多历史书上记载的人物。
蒙毅身为郎中令,负责秦王政的安全,是位难得的忠勇之臣。桑语自然常常能见到他,而蒙恬她也见过几次。
蒙氏兄弟二人,如今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蒙恬身材挺秀,皮肤白皙,举止从容稳重,又徇徇儒雅。他貌似书生,却生成一身好气力。蒙毅则比他小几岁,身高上却高出了些许,皮肤略显黝黑。
桑语一直感到遗憾,他们不允许她携带任何照相设备。毕竟这是工作,是任务,而非观光。
桑语摆了摆手,说道:“不必麻烦蒙公子。以我的身手,就算是一个人走夜路,公子也不必太担心。再说了,轺车还在呢,我又不是一人步行回去。”
嬴政听罢,觉得她所言确实在理。他深深地看了桑语一眼,沉沉地叮嘱了一句“等我回来”,便转身离去了。
桑语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嬴政的背影,直至看着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稳稳坐定。她向他挥了挥胳膊,他也学着她的动作,有些生硬地挥动着自己的胳膊。
待嬴政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她才回过神来,正准备侧身往人群中挤,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仿若穿越嘈杂,直直钻进她的耳朵:“昭昭?”
她循声望去,居然是李斯。
因为人多,桑语不便行礼,便只浅浅一笑,权作招呼。李斯回以颔首,眼神却没在她这儿过多停留,而是向四下里探寻,看样子,是在找寻秦王政的身影。
桑语心里明白,自己一介小小宫人,独自现身于城门口,属实有些奇怪。没等李斯开口相问,她便轻声说道:“方才瞧着好像有位老翁提笔增删了,不知您是否看到了结果?”
李斯何等机敏,见她有意回避,便顺着话头应道:“老翁未曾增一字,亦未减一字,乃于文章深处,巧调字句之结构,令文意更为深邃,层次更显丰富。”
桑语赞叹道:“那老翁,果然是位世外高人!”
二人默然不语,一时尴尬冷场。李斯忽地开口道:“你可是刚吃过橘子?”
桑语点了点头。
她刚刚环顾了一圈,并未看到任何丢弃垃圾之处,她只好将橘子皮用手帕裹了起来。
李斯忽而展颜一笑,说道:“这咸阳城里的橘子,到底是比不得楚地所产之橘。他日若有机会,当请姑娘一品这楚地风味。”
“若能得此口福,倒是吾之幸了。”桑语很认真地问道,“大人似乎对楚橘别有情怀?”
李斯微微仰头,道:“岁月倥偬,世事沧桑。唯有这楚橘滋味,依旧未变。”
夕阳如水,轻柔地洒落在他的肩头,映照出他脸上那清晰可见的皱纹,以及梳理得规规矩矩的头发中夹杂着的缕缕白发。此刻的他,除了眼眸深处依旧透出的那股坚韧与锐气,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楚国上蔡为小吏的青涩青年。
适才在不经意间,桑语瞥见了他袖口处隐约露出的补丁针脚。那细微处的磨损,无声地诉说着他的窘迫与不易。这一发现,让她回想起自己曾经阅读历史时的感受:李斯的一生,是逆袭的喜剧,也是性格的悲剧。
或许是出于同乡相逢的那份亲切感,桑语沉思良久,她的目光悠悠投向远方,缓缓开口:“繁花自花茎傲然绽放,最终却仍要零落成泥,重归尘土。此乃天地运行、万物生灭之常理。所谓的富贵荣华,倘若能看透其中的虚幻不实,便会知晓,那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当生命步入尾声,金银财宝皆已不再是心中所求,或许唯一的念想,便是能如往昔那般,牵着黄狗再度去尽情驰骋狩猎。
人生在世,有时候,莫要太强求了。
李斯目光微动,深深看了桑语一眼:“女子高见。”
桑语浅笑不语。她知道,积年执念,岂是三言两语能化?
李斯问道:“女子以为,《吕氏春秋》当真一字都不可改吗?”
桑语并未作答,反倒抛回一个问题:“编纂《吕氏春秋》的诸多士子当中,想来不少人与大人同为稷下学宫的同门吧?”
李斯沉默了片刻,道:“若山东士子皆认为无可增删一字,那《吕氏春秋》便可傲立万书之首。”
桑语不知这话中是否另有深意,斟酌片刻后说道:“《吕氏春秋》并非单纯地辑录各家学说,而是精心甄别遴选所需的精华要义,将其巧妙融会,自成一派独特的‘杂家’体系。想要增删其中一字,着实是个极大的考验。于我这般浅薄之人而言,唯有远远观望,欣赏那份学术争鸣的热闹。至于‘千金’的悬赏,是万万不敢觊觎奢望的。”
暮色愈发浓重,城楼上的更鼓一声紧似一声,催促着人们归家。然而高墙之前,围观的人群却依旧不见减少。门侯无奈之下,只得高声呼喊,劝众人散去。
二人揖别,桑语登上轺车,回望时见那道清瘦身影仍伫立原地,衣袂在晚风中微微摆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