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间,迷雾散去,一点灵光涌上心头,祝英台竟然是……
“女子”二字如同震耳欲聋的钟声而脑海中不断回荡,马文才半点没想到全是男子的书院有一天竟然会混进来一个女子。
恍惚间,刘郁离曾经的话蓦然响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祝英台真是女子或是身有隐疾,你的教训就毁了她的一生?”
他和刘郁离之间的裂痕是从他故意设局逼迫祝英台脱衣自证开始的,直到大澡堂事件,刘郁离打了他一巴掌,甚至对他动了杀心,两人自此决裂。
刘郁离是不是早就知道祝英台是女儿身,所以才会对他的种种举动,如此愤怒?
“妹妹!”祝英杰饱含忧虑的呼唤将马文才从回忆中拖回。
“你和娘约法三章,第一,不得逾越规矩。第二,不得暴露身份。第三,一旦暴露当以祝家名声为重。”
这里的规矩就是指男女大防,一个女子与男子同室而住,若是被人发现身份,名节何存?
难道真要他眼睁睁看着妹妹为了维护祝家的名声一条白绫自尽而亡吗?
祝英台:“哥,我也不想的。书院没有那么多房间,所有人都要两人一间。”
当时她生出女扮男装去读书的主意,家中没有一人支持,是她打听好了清凉书院学子皆是一人一间,独立住房,好说歹说家中才同意。
谁知后来意外接二连三发生,先是多收了学生,单人住房改成双人。郁离安排好的住宿名单,因为山门前的一闹,被山长驳回。
不接受就要滚回家去。她好不容易出来读书,怎么能因为住宿之事而退缩。
祝英杰:“你和刘郁离……”
祝英杰话才说了一半,祝英台已经上前一步捂住他的嘴。
提到刘郁离,马文才忽然想起一个致命的问题,祝英台是女子所以不敢让祝英杰知道她和梁山伯同住?
那祝英台为何不怕她与刘郁离同住之事被祝英杰知道?
刘郁离早就知道祝英台是女子,他最开始是想和祝英台一起住的,只不过是山长的强制安排打乱了他的计划。
谢道盈的声音不期然在脑海中响起,“你们可曾……坦诚相见?”
“我怀疑刘郁离是个姑娘。”
他是和刘郁离一起去过大澡堂,但他们真的坦诚相对了吗?
他看过刘郁离的手臂,摸到过他的肩背。
白皙的皮肤,温热的触感,指下的滑腻历历在目,一瞬间马文才从耳垂红到脸颊,面如桃花,脖颈一片绯红,心中灼热难耐。
如果刘郁离是女子,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如果刘郁离是女子,无数烟花在脑海炸开,璀璨到不敢直视。烂漫星河在瞬间倒悬,美到惊心动魄,目眩神迷。
无边黑夜中最美的风景莫过于眼前、心上的一轮明月。
剩下的话,马文才无心再听,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刘郁离。
转身,脚步抬起,不小心踢到一颗石子,石子擦过假山,跌落在地,细微的声音打碎了假山间的一片寂静。
马文才脚步一顿,一颗心如被蛛丝吊在半空。
忽然一阵风吹过,一粒早已风化的碎石从假山上骨碌碌滚落。
见状,祝英杰松了一口气,掰开祝英台的手,嘴唇张开,一句“你和刘郁离为什么不能同住?”就要脱口而出。
“是你们逼我的,谁让祝家不肯承认我和郁离的婚约!”祝英台的声音似乎因愤怒不由得高了几分。
婚约宛若一记闷棍接连敲上马文才的后脑。
一瞬间,暴风雪凝固了整个春天,盛开的百花眨眼间化为碎片,消散于无边天地。世界重新被冰雪封印,春日悄悄走过,没有留下一丝足迹。
祝英杰的脑子混沌成糨糊,“英台,你在说什么?你和郁离……你们……”不都是女子吗?
剩余的话被祝英台大声打断,“难道就因为刘家已经败落,曾经的指腹为婚就不算数了吗?”
祝英台微微俯身,凑到祝英杰身边低声说道:“有人,帮我。”
背对着两人的马文才转过身,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祝英台的声音继续响起,“当年郁离父母双亡后投奔祝家,娘虽然收留了郁离,却绝口不提婚约的事。”
祝英杰脸上的皮肉不停抽搐,手掌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最后什么也没说,唯有闭上嘴,咬紧牙,沉默地配合着对面的演出。
祝英台端着一张脸,十分的相貌勉强弥补了三分的演技,“郁离为了能得到祝家的认可,选择外出读书,想要出人头地。”
“我女扮男装来到书院就是为了她。”
祝英杰忍了又忍,再也听不下去了,“你跟我回家。”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祝英台:“郁离在书院一日,我哪里也不去。”
祝英杰现在已经不想追究祝英台欺骗他的事了,只想把人带回祝家。一把扯住祝英台手腕,“回家!”
“我不回。”祝英台用力想要掰开祝英杰的手腕,怎奈何男女力气差别大,祝英杰的手掌如同钢铁一样牢牢锁住她的手腕。
“八公子,放开英台。”剧本中的另一位主角姗姗来迟。
祝英杰看到刘郁离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他敢肯定英台此番胡闹与她脱不了干系。
“我才是英台的亲人,刘郁离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同我说话?”
哪怕刘郁离现在恢复了士族身份,也抹不掉她的过往,刘家再过几年还是不是士族都不好说。
祝英台立即提醒道:“哥!”暗示他有人在偷听,不要戳破刘郁离的身份。
祝英杰放开祝英台的手腕,一脸颓唐。傻妹妹,你自己身份都暴露了,还在不计名声维护一个丫鬟的身份,何至于此?
刘郁离:“八公子,再过几日谢道韫就要来清凉书院讲学了,我会让英台拜她为师。”
祝英杰逼迫祝英台离开书院,无非就是担心她的名声以及祝家的利益。既然如此,她就给出哪怕是上虞祝家也不能拒绝的诱惑。
这个诱惑大到祝英杰以为是天方夜谭。“就凭你?”
刘郁离算什么身份,祝家曾经的丫鬟,没落士族之女,一个普通学子,凭什么大言不惭?
上虞祝家在门阀品第中位列中下,富而无权,陈郡谢氏的门槛,钱唐马家尚且高攀不得,上虞祝家连想也不敢想。
刘郁离点点头,“就凭谢道韫是我请来的。”
“八公子,我能说动谢道韫来书院讲学,就有办法让她收英台为徒。”
“有这么一位名动天下的老师,英台必能安稳一生。”
祝英杰忽然想起了什么,“广陵公子是你?”
年后,谢道韫对外放出消息,她受广陵公子之邀将离开会稽,前往钱唐担任书院教席。
此消息一出引发轩然大波,褒贬不一。有人讥讽谢道韫一大把年纪,不安分待在家里尽享天伦,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去讲学,纯粹是沽名钓誉。
但更多的人是赞扬,这些赞扬声中十有八九是畏惧王谢两家的权势、名声,趋炎附势,见风使舵。
唯有极少数人真心认为谢道韫才华过人,教书育人,也算是人尽其才,不负所学。
广陵公子刘郁离之名随着广陵残雪传遍天下,祝英杰曾有耳闻,但在他心里刘郁离是女子,她的亲戚在京口,与广陵公子重名,不过是巧合而已。
今日刘郁离提及谢道韫是她请来书院的,祝英杰方意识到京口刘郁离竟是广陵公子。
一个小小的丫鬟在离开祝家不到一年的时间名扬天下,与江左名士桓伊为友,登琅琊王氏之门,得陈郡谢氏青眼。
甚至就连谢安本人在听过《渔樵问答》、广陵残雪之事后,也曾出口夸赞,此子远见卓识,非同一般。
祝英杰像是第一次认识刘郁离一般,将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而刘郁离岿然未动,稳如泰山。
祝英杰忽然明白了祝夫人往日的担忧,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人,与祝家渊源甚深不知是福是祸?
此时的刘郁离已经不是上虞祝家可以轻松拿捏的了。
虽然他有刘郁离的身份把柄,但她也有祝英台这个把柄在手。
若是闹出来,双方只会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祝英杰想起祝英台过年时带回祝家的黄金、珠宝。一千两黄金对祝家算不得什么,从此事却能看出刘郁离的为人处世。
五年内十倍偿之,她真做到了。这说明此人谋略过人,主动将钱还给祝家,则是重信守诺。
在书院处处维护英台,表示她重情重义。
若刘郁离真是男子,以她的心性才干将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他还真愿意说服爹娘将英台嫁于此人。
怎奈何明珠有瑕,此人与英台一般是个女子。
女子身份到底是大患,祝英杰有心不接刘郁离送来的泼天富贵,让祝家与她就此划清关系。
忽然想起从祝夫人那边听来的刘郁离劝诫之言,“汉室衰微,盗贼四起,祝家有钱无权祸患已近啊!”
祝英杰心底无声叹气,又想起丞相谢安对刘郁离的那句评价,“远见卓识,非同一般。”
《渔樵问答》非是刘郁离所写,那些绝妙诗词也只是她梦中所得,谢丞相从哪里看出刘郁离“远见卓识”?
到了谢安这般地位,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夸一个人,此事背后说不定有他不知道的隐秘。
被太原王氏烧毁的豆蔻阁明日就要重开了,而且与刘郁离合作之人还是谢安已经出家的女儿玉真居士,昔日的太原王氏之媳。
刘郁离与谢家的牵扯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她是真有办法为上虞祝家搭上陈郡谢氏这棵大树。
晋国自今年大举征兵防范北秦,万一战争打起,上虞祝家真成了刘郁离预言的那般祸患已近。
想到此处,祝英杰心中有了决断,脸上的阴沉转瞬间化为笑意,“英台有你照看,我就放心了。”
祝英台蹙着眉,一脸不解,她完全想不通之前剑拔弩张快要打起来的两人,怎么突然握手言和了?
刘郁离点点头,“我必不负英台的一片真心。”
祝英杰扭头看向祝英台,“你陪哥走走。”
祝英台知道祝英杰是有话要说,看了刘郁离一眼后,跟着祝英杰走了。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假山深处,刘郁离不着痕迹抹去掌心的汗水,她的身份暂时保住了。
转身就走,刚走几步,就被一人挡住了前路,抬头一看,惊讶道:“文才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马文才垂目看着刘郁离,彷徨如池塘中的枯荷,“你将来会同祝英台成亲吗?”
刘郁离:“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英台得到幸福。”
只要她不死,她就不会让英台落到原著那般结局,只要她不死,一定能大权在握,成全她和梁山伯。
马文才:“你走吧!”
蜻蜓掠过水面,径直飞走了,留下一串涟漪,悸动过的死水自此不甘于沉寂。
但盛夏过后,蜻蜓消失,死水等在原地,仿佛岁月凝滞。
太阳归去,明月走来。
马文才一动不动坐在湖边的山石上,身边早已没有刘郁离的踪迹。
皎皎玉盘挂在瓦蓝夜空,映在湖心,映在手边。月光温柔似水,带来的却只有侵骨寒意。
马文才伸出手,平静的水面碎了,一同碎去的还有近在眼前的明月。
冰凉的湖水缠绕在指尖,掌心舀出月亮碎片,不多时亮晶晶的碎片在掌心重新凝聚出月影。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回答他的却是湖水从指缝滴落,掌心月影不复。除了一片水渍,什么也没留下。
“文才兄!”遥远的声音顺着月光飘来,却惊不起马文才心中半点波澜。
不多时,梁山伯走了过来,劝解道:“文才兄,夜深了,该回去了。”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先是他和英台同住之事被王复北说漏嘴,惹恼了八哥。
再是后来,他找八哥解释时,八哥一定要让他换宿舍,绝不同意他与英台同住。
虽然此事被英台暂时想办法拖延过去了,但如何解决至今还没想到办法。
折腾了一天,回到房间睡觉,却发现马文才不在。而他的书童马峰一脸担忧,说他家公子在湖边坐了一天,不吃不喝,也不愿意回来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