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给您的拜帖。”侍儿自堂下承上拜帖,堂中坐一风骨清隽之人,面净美须,乃是纪春久之父纪此恩。展开拜帖看到其上平和简静字迹,他细细读来内容,读罢将回帖写就差人送去。
庭院深深深几许,曾是杨柳堆烟,如今剩却帘幕无重数。纪此恩持盖拂过茶碗,追忆往事。
阳冬,阿玉曾提起这个孩子,说是雍容美少年,博览诸经史。性子温良,好读书,不喜政事,是个风骨玉立的读书人。纪此恩穿过游廊,寻至亭中小憩的夫人,手指轻轻拂过陶蕖眼尾红痕,握住她的手,缓缓叹气。近来莲儿心情不见好,如此见上一见,不知是好是坏,总归不能将人拒之门外,且先问问罢。
已是过了立夏,人间尚未复春,日子也不见炎热,好似日复一日停滞在仲春时候。陶蕖悠悠转醒,许久未曾好眠,今日倒是睡得安稳,转头看向握着自己手依在桌旁打盹的丈夫,不禁轻笑,抽出手捏捏他的鼻子,轻声唤道:“珠儿,醒醒。”纪此恩缓缓睁眼,也随之笑来,起身在她额上轻吻,再坐下将阳冬来访之事告知。陶蕖怔然片刻,目光落在池对岸一叶未生的玉兰树。阿玉的学生啊,那想来定是个不错的孩子。她阖眼压下心头席卷的悲哀,安抚般握紧丈夫的手,叹口气道:“且宽心些。”
晚宴时分,青瓦细风奏叮咚,饶是在秋兰小院度日无数,也仍会惊叹于此一墙一景,一窗一明,玉树曲水缠阶,奇石木廊渡岸。远远见一白衣郎君来,行若明月垂江,惹得清辉沾满身。他近前来行礼,霎时敛去其辉,明珠蒙尘好不可惜。瞧着身前一温和清雅一风趣伶俐的两人,夫妇二人不禁欣慰于后生可畏。
饭后几人于亭中落座看茶,陶蕖看两人心里愈是欢喜,因笑道:“莫要局促,既你二人一是阿玉学生,一是阿玉旧友,也不省得学外人叫我们老爷夫人,称上一句伯父伯母便好,只当是家里一般。”七满闻言脆生生唤了句“伯父伯母”,阳冬也随之改口,更是哄得陶蕖喜笑颜开。“你们此次到天水府来,若有什么需要只管与伯父伯母说,睡得吃得可都还好?”纪此恩也持盏笑问道。阳冬颔首作答,又将陆庭香所托一并告知:“都好,多谢伯父伯母关心。先前我曾得陆将军相助,他如今回云帆港驻地抽不出身,托我向各位长辈问安。”
“好,三骨那孩子。”提起陆庭香陶蕖又是止不住笑,眼角细纹也不碍风姿,岁月从不败美人。“说起来是该见见家里人,几个哥儿小姐都在外头玩,廉丫头大抵在家。”说到这她转向侍女问道,“镜哥儿可是在绣坊?老三可在府里?”甫一问完,就见一温婉男子缓步而来,他生得与陶蕖有七分相似,容止风雅。
“镜哥儿,这是阿玉的学生阳冬阳新白,还有阿玉的旧友七满。”陶蕖向彼此介绍,“这是我们家阿玉的哥哥,纪虚纪知实。”阳冬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纪虚笑问道:“阿娘可是领冬与七满去见三叔?我方在他院子里见着他,三叔正搁树上头饮酒。”纪此恩闻言叹气摇摇头,转而向两人道:“二位可愿随我们散散步,去见我那不太省心的弟弟?”阳冬自是不会推辞,而七满在褚丹说过之后对这位纪氏三老爷感兴趣得紧,忙不迭点头。
众人一面说,一面走,倏尔山石斜阻。转过石怀中,见一别致庭院,其中树木交错,若非此时「天下无春」显得院子里凄冷寂寞,定是郁郁葱葱,百花争艳。其中一株三人合抱不足的大树上斜卧一着药斑布道袍的男子,他散发未束,赤足敞怀,睫垂如帘,颦眉蹙頞,薄唇血色,身旁枝头悬挂数不尽的酒瓶,像是一树繁花。似是听见声响他睫羽颤动张眼看来,一双漆黑眸子如枯井填死灰,全无半点神采。
“三叔,下来罢,晚间风大。”纪虚在树下唤他下来,那男子呢喃一声翻身从树上坠下,又在落地时轻飘飘稳住身形,两三步迈到阳冬身前。那人凑得极近,近到眼角细纹与身上交错的疤痕都看得清清楚楚,裹挟一身馥郁酒香,无神的眸子忽的亮了几分,没头没尾地沙哑苦笑道:“必将行于阴翳之外者,非独我也。”
“三叔,这是——”纪虚摇摇头无奈把人拉开,正准备介绍认识,却见他敛起笑容,变回那心如死灰忧愁甚多的模样,道:“知道,我听见了,你们随阿玉一并唤我一声三叔便好。”纪此泽目光久久停在阳冬腰间所挂玉觽,又看向他神情。
旁人或许不知,但那玉觽是纪此泽亲手做了送给纪春久的礼物,他说以后把这个送给心上人,这样只要人来,三叔就能第一个知道。
他不知从哪拖来几把竹交椅,示意众人坐下,自己则晃悠悠坐在竹塌上,望向阳冬淡淡开口:“看来你不知道。”见阳冬正疑惑要问,纪此泽连忙叹口气道:“没什么,死了老婆孩子的老人家说些胡话罢了。”见状纪此恩缓缓叹气有些头疼,他本想远客来到,各自见一面周全礼数,却没想纪此泽仍是这般模样。自从子女相继夭折,妻子也悲痛自缢,纪此泽便不再往前风流快活模样,随不知哪来的修士习道,眼里死气沉沉不复明朗,在外游历数年半月不归家是常态,偶尔回来也只是在树上饮酒痛哭,只有极个别心情大好才会拾起旧日最喜的机巧摆弄。
“好啦,难得远客,莫要说些丧气话。”陶蕖拍拍他的肩头,托起他的脸狠狠搓了搓,旋即笑道,“冬此来是要请春神,我们帮不上忙,你这个修士有什么法子吗?”被二嫂揉搓脸颊,纪此泽面不改色断断续续道:“那个……小姑娘,不是见过荷华吗……再去寻她一次,将你所托之事说与她,她自会明白。”陶蕖松开手,不解问道:“有什么事还得再跑一趟,你自己去寻荷华不可吗?”
虽然不知道纪此泽是怎么知晓自己见过褚丹,但七满总觉得他那话是在点自己,其实转念一想自己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总是没由来的心虚。七满别开目光,看向脚边的泥土。
“她生我气了。”纪此泽也别开目光,看向脚边的泥土。
拜别纪府众人,回到客栈,阳冬将腰间玉觽取下在烛火前端详。上刻杂宝火纹弯曲绵延,似利刃又似卷云,在烛下若熊熊燃烧,光耀万物。
我不知道什么?
他仍在思索纪此泽那番话,这玉觽他不曾见过,先生平日常带环佩或香囊,如此应是珍贵之物。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以及那句“必将行于阴翳之外者,非独我也”又作何解释?
一息长叹,烛火明灭,满腹心事,一纸难书,凭个长夜旧梦,梦再见不到的人,寻不到的家。
夜夜三更梦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