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登上高阁,侍者早已将门展开,占有三室之大的一侧打造凉台。正中置有一矮脚食案,上有一套精巧酒器。两人自案边落座,启了那一壶不知名的酒。阳冬道谢接过巳鳞斟与自己的一小杯酒放于手边,巳鳞却忽的发笑,嘴角几欲咧到耳根,细长蛇信在唇中忽隐忽现。“好了,放那罢,吾一瞧就知道你不是喜酒的人。”
蛇不喜酒,一壶佳酿无人饮,敞口直叫酒香满溢,无端添了醉意。
借方才笑意,巳鳞自然而然也便开了话匣子,他屈指轻弹白釉壶身,浅笑眯起眼睛,藏匿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自他走以后吾便不曾再见他,不过总能收到来信,倒也是混得风生水起。”
“你可知子青他在信中如何说你?”他自袖中凭空摸出一封信,展开念出上头文字,拿腔拿调好不揶揄,“我有一徒,名曰阳冬,其乃妙人。恂恂公子,美色无比,性温而婉,日日书卷为伴,勤勉不辍。择日携之来寻你,莫戏弄于他,若欺我爱徒半分,恐你那几株珍梧桐不发新芽。”
听得信中字字句句,阳冬面上耳根皆飞起霞红,羞也似地低下头去,耳畔发丝缕缕垂落,好掩去面容。
“不好,吾那几颗梧桐怕是以后都发不出芽了。”逗得他满脸羞红还不够,末了巳鳞还补上一句。
“墨云……”实在受不住这般调侃,阳冬从唇缝吐出一声细如蚊呐的讨饶,手指捏住发红的耳垂轻叹。
抚掌笑了许久巳鳞才停下,指尖绕起耳侧垂发,摇摇头叹口气。目光自阳冬眉梢眼角一一扫过,饶是方才嬉闹,他眼底也仍沉积厚重哀情,如雪落玄甲,凝而不化。
巳鳞伸手拂去他掩面发丝,话语中似有怜惜之意:“你此来寻吾之事,有何相求,吾必尽力助之。”阳冬将头抬起来,眼直直望向巳鳞,将陈于心间千百回的话郑重道出:“我此次南下,一是应先生所托,二是为解真相。陛下以谋逆之罪定于先生,而详细事宜至今未明,如是当年岳将军之‘莫须有’一般。但——”
“但你知道,如是有冤,照子青的性子定然不会就如此应下。”接过他的话头,巳鳞也不禁蹙眉。“先生向来光明磊落,就算是——”说至此处,阳冬话音已有颤抖,不由得稍有停顿,才又吸气开口,“就算是真行了那大逆不道之事,也定不会如现在这般遮掩。是故无论谋逆真假,我都要替先生求一个清白的真相。”
理正义所在,趋如鲸赴川。
青年人眼中沉沉哀情在此刻恍若枯木逢春,激起松声泠泠,顽心难掩。巳鳞将此瞧去,心下宽慰,轻声道:“吾与他之间,远不比你与他朝夕相伴,但好歹吾也活了这么些年头,亦是些有见解。”见他点头,巳鳞垂眸沉思片刻,好似在想如何将话说出,怕伤他心。
“自相逢那日吾便知晓,纪春久此人,终有一天要如日一般光耀大地,其名定会流传于从今往后万千诗文中。千古来气运加身者数不胜数,才华卓绝,雄心壮志者更如天上繁星,但子青仿佛是其中之佼佼者。如今的小皇帝姓名为何?”停顿片刻,他倚案更换坐姿,又续上说,“应辰,他也算一个。”巳鳞拍拍身边示意阳冬坐过来,阳冬便也应他要求起身过去。甫一坐下,便见他弯腰凑近前来,伸手轻点阳冬鼻尖,笑吟吟道:“冬还需勉力,你如今已算得半个。”他又坐直身子,望向远远天外,高天之下唯有孤零月朗。
得见此景,犹忆当年,巳鳞无不叹息到:“他向来不与吾说你们人间政事,吾能帮你的也不多。才识过人之辈,往往因心高气傲而招致祸患。纪春久此番谋逆之祸,想来是他坚持己见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却未曾料及触怒皇权,惹来杀身之祸。”
“世间事若能轻易以‘对错’二字论断,又何来……罢了,吾竟说起胡话来。”巳鳞长叹一口气向后倾倒,一手撑在地面支起一腿,另一手两指捏住杯柄遥遥向月,以窥见故日,“瞧,吾亲手做的。”
“市面上所卖酒器与吾而言还是不妥,吾就仿那称作一捧雪的名器,做一套深腹敛口的小杯。你若喜欢,吾便再做一套,等你回来给纪春久带去。”他勾手拎起酒壶,醇香酒酿入杯,映他眼中星光愈加醉人。迎向他清浅目光,欲说之言也变作难言之隐。阳冬低头望向先前搁置的酒,短暂沉默后举起酒杯倚在唇边,将辛辣压入舌底,终是未言,转而轻道:“待我回来,定将墨云心意送达。”
他如此说着,有些寂寞。
“罢了。”将酒杯拿起轻轻撞上壶身,巳鳞抿唇轻笑,“回来叫吾,吾与你同去,省得他编排我。”
他口中衔着酒杯,双手撑在身后,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不知是酒,还是别的,醺红了眼尾。
许是那杯酒醉了这不喜酒的蛇,巳鳞皱起眉,吐出长细信子呸了几下,将酒杯叠起推开,侧身弯腰蜷靠在阳冬肩上。发丝遮去他面容,只听到他喃喃低语。
“吾也不清楚该如何逗你开心了,看在吾这老家伙的份上,开心些如何?他要知晓你在我这难过成这样,定是要半夜来骂吾的……还是算了,来罢,吾也想见见他。”许久未与人如此接触,阳冬本想将他扶起,却又听得后半句话,心中一阵酸楚,收回了手。
“嗯。”
如此依偎,以度苦夜。
最终侍者见时候不早,便进来引阳冬去了隔壁房间沐浴休息,后折回轻轻拉下高阁三面的风帘,置好折屏,搬来被褥盖在已睡去的巳鳞身上,轻手轻脚阖门离去。
空荡的四周,只留一声悲似的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