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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击行动比预想中顺利太多,莉莉丝带着小队混入法师队伍末端,自后往前一个个解决掉目标,那些严密繁复的防护咒语像雪一样悄无声息融化在锋利匕首的尖端,血液渗入泥土,敌人像被风吹过的麦子一样倒伏下去,脸上还残留着茫然的申请。
法师大多依赖魔法,对于他们来说,魔法是如同水和空气一样的存在,漂浮在世界中的元素会告诉他们周围发生了什么,也因此,即便法师的近战能力低到令人失语的程度,也很难有人能近距离击杀掉法师。从没有人能躲开元素的视线。
当他们终于迟钝意识到一场杀戮正在发生的时候,山林里已经不剩下几个活人了。
唯一剩下的是站在最开头的两个人,面容年轻的学徒和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向后躲去,在暗淡的光线下,莉莉丝发现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棕褐色眼睛。
很显然,这是一对师徒。
法师的社会关系十分单一,他们对血缘并不看重,毕竟自天赋被发掘出的那一天起,他们就被接入塔中居住,如果不是被帝国征召,多半一生都在塔中生活。
对于研究魔法的人来说,研究和传承毫无疑问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所有的魔法师都继承了元素中天然流淌的疯狂,他们因为这种疯狂拥有了异于常人的力量,也因为这种疯狂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法师的平均寿命是一百五十岁,但实际上,他们的正常寿命是这个数字的两倍。这都要归咎于元素带给他们的使命——解构它,并找到它的源头。而那意味着杀死它。
在这片大陆上元素无处不在,谁会知道怎么杀死它?但是魔法师们还是遵循于元素的意志这样做了。这庞大的使命夺取了法师本该漫长的生命,让他们走在疯癫的道路上。
谁也说不清元素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自我毁灭,甚至不惜赋予另一个种族力量来杀死自己,但是被烧坏脑子的魔法师不会顾虑这些,他们是拥有自我意识的傀儡,数百数千年兢兢业业跋涉在着崎岖坎坷的道路上,并不惜为之付出死亡作为代价。
在这种情况下,传承知识并彼此相伴的师徒关系显然是最坚硬牢固的联系。而假如这段关系得到证明,那么学徒的眼睛就会在仪式的作用下变得跟老师一模一样。法师们依靠这个来辨别同类,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眼睛里装着时间,是历史的证明。传说中塔的主人拥有一双两千年前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天空般纯澈无畏的蓝色,见过他的人都宣称那是神的眼睛。
“就像塞卡亚崇拜的神一样。”有的人这样说。
莉莉丝没有对敌人手下留情的习惯,她的匕首在夜晚中闪出雪白的光亮,脖子上挂着的项链因为惯性被甩出来,白色的宝石散发着莹润的光,那个苍老的法师突然呆住了,学徒拽着他往后退,橘红色的火焰突兀出现在刀锋的必经之路上,想要挡下这一刀。
鲜血还是喷涌了出来,莉莉丝的匕首先割破了那个年轻学徒的喉咙,接着,掠过苍老法师的眼睛。他意外地没有因此痛呼,只是向那枚宝石伸出手,在空气中摸索着,想要拿到它。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莉莉丝听见了法师含混的声音,她困惑了一下,然后补上第二刀。法师死在了这一刀下,与此同时,他的手也握住了那枚宝石。
元素顺着他的血液流淌,某种力量在空气中波动开来,无形中搅碎了什么,璀璨光线从法师的手中迸发,莉莉丝的眼睛被刺激得开始流泪,她闭上眼按照记忆往后退,却在下一刻撞到了一根坚硬而刻有花纹的石柱上。
她的眼睛还睁不开,猛然撞到石柱的背也很痛,危机感像海浪一样袭来,莉莉丝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里的匕首,绷紧的神经上仿佛有一只手在拨弄,她汗毛直立,感觉自己误入了野兽的巢穴里。
可是什么样的野兽会住在一个有雪白石柱的大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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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丝睁开眼之后没有看到任何人,这是一个宏伟却荒凉的宫殿,周围只有无穷无尽的山林和树木。
宫殿以黑色为主色调,地板和部分花纹却是雪白色的,装潢非常奢华,有附带的广阔花园和喷泉,所有生活起居设施一应俱全,但是看起来并没有多少生活气息,就像被空置了很久。宽阔的雪白台阶从外至内连接着山林和宫殿,那台阶的长度和高度都十分惊人,像河流向宫殿深处流淌,一直蔓延到目所不及的深处。这里空无一人,只有悬挂在四周的帷幔随风飘荡。
莉莉丝向前看去,发现内殿尽头是一扇上锁的大门,上面绘制着繁复绮丽的图案,手法相当抽象和古老,莉莉丝努力辨认,只从中看出海浪和月亮。这里看起来并不像是给人类居住的地方,她去过罗斯帝国的王宫,记忆力也很好,因此有资格下这个结论——这恐怕是给“神”居住的殿堂。
在这个时代,人们依然相信神明的存在。许多地方和国家都有着不同信仰,也供奉着不同的神,但是莉莉丝记忆中没有任何一个神的神殿是这种风格。
人类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莉莉丝恍然回神,她躲在了最接近大门内部的石柱后面。
一行穿着黑色长袍的人从殿外走进来,他们分成两列,脚步声很轻,关节摆动起来像牵线木偶,脸上戴着遮住面部的白色面具,嘴部被挖出一个洞用来呼吸,即便如此,他们连呼吸声也几乎轻到没有。一共有三十六个人,看不出性别,从身量上看至多不过十几岁,是介于孩子和少年之间的年纪。
莉莉丝打量着他们木偶般僵硬的姿态,脑子里不知为什么冒出了“祭品”二字。
三十六在罗斯是个特殊的数字,它是最接近于地狱的道标,往往被视作恶魔的象征,是一个在各种场合中都属于禁忌的数字。送给神的祭品往往与六十三挂钩,是恶魔的反面。
这些祭品没有让莉莉丝的思维继续发散下去,领头的两个人走到那道上锁的门前鞠躬跪下,后面的人照做,也跪在了内殿里。被魔法隐藏的凹槽在大殿里显现出来,他们垂下了自己的头颅,从怀里掏出锋利的小刀,划开了动脉。滚烫的血液从手腕里喷涌而出,缓慢地流入凹槽之中。
祭品一个接一个倒下去,他们直到死的时候头颅都还是温顺地垂着,既不挣扎,也不哀嚎,平静地等待着漫长痛楚后到来的黑暗,莉莉丝往外迈出一步,想要试着破坏这个仪式。狰狞的伤口毫无预兆从她锁骨处冒出来,堪堪停在大动脉旁边。
一个警告。
莉莉丝低下头,顺从地退了回去。
被注入血液的凹槽逐渐亮起红光,汇聚到一定程度之后,它们像蒲公英种子一样轻飘飘飞起来,凝固成了一把红色的钥匙。那把钥匙仿佛是某种活物,上面隐隐有纹路流动,如同血液。
钥匙向大门上的锁孔飞去,齿轮转动,大门缓缓打开,明亮而神圣的光线倾泻出来,照亮了他们的脸。地上跪伏的祭品都已经失去了呼吸,原本戴在脸上的面具也滚落在地上,露出一张张年轻而苍白的面容,他们闭着眼,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光线拉得很长,落在了他们身后。
这古怪而血腥的仪式让莉莉丝沉默良久,最终,她从石柱后走出来,进入被打开的那扇门。到现在,吸引她的已经不再是属于人类的好奇心和属于她本身探究到底的特质,有种不可抵挡的东西拂过她身为人类的本质,在她的灵魂上刻下走进那扇门的语句。
她被什么无法抵御的存在命令了,于是就像刚才被迫退回石柱后一样,顺从地走进了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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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祭坛,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白色的,一尊高大的神像立在祭坛中央,她浑身雪白,穿着华丽的长裙,只有眼睛是海洋般的蓝色,神像左手握着权杖,右手垂下,一串石片被雕成薄薄的花瓣从她手心里滑落,悄无声息落在地面上,被做成圆环状的雕饰停留在她背后,像一轮正在升起的月亮。
祭坛前面是长长一条台阶,雕像两边立着只有它一半高的护卫,这里很荒芜,像是要坍塌了,仿佛被时间抛弃了很多年。
这是一个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修缮和祭拜的祭坛,周围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草。莉莉丝仰起头去看雕像的眼睛,被那种蓝色击中。
在目前为止的人生中她绝没有见过这双眼睛,可是不知为什么,熟悉感却不讲道理从她脑海中浮现,流淌在血液里的古老记忆以碎片的方式模糊醒来,莉莉丝想起母亲口中住在天空上的“神”,想起那首送魂歌,不知为什么笃定这就是那位神明的雕像。
那位神明的名字是什么?
莉莉丝不由自主陷入回忆,她在那些碎裂到难以拼齐的记忆里追寻着母亲的话语,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她面前显现一瞬,莉莉丝从虚幻中挣脱出来,惊讶地发现祭坛前出现了一个她没有想到的人。
红裙黑袍,耳朵像飞鸟的翅膀,那个把风雪城赠予她的女巫。
仿佛只是一个晃眼,她就出现在了那里,又仿佛她已经在这里很久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莉莉丝没有注意到她。
克莉丝汀站在祭坛前,那些与生俱来的危险都像风一样被吹散了,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无形的屏障把她和祭坛隔绝开,她没有走上去,而是站在那条线以后凝望着神像。神像被凝固在时间的琥珀里,她神情模糊,却仿佛在微笑。
女巫的身后是数十具死去的祭品,鲜艳的红色流淌在雪白的地面上,涂抹出艳丽诡谲的形状,那些血像溪水一样顺着台阶流淌下去,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她开口说了什么,莉莉丝没有听清,阳光落在克莉丝汀的面前,不知怎么的,莉莉丝向前迈了一步。
那突如其来的步伐给她带来死亡的预感,却也让她窥见一个不知全貌的秘密。与这份预感一同到来的是刚刚在记忆里翻找的东西,莉莉丝喃喃,低声说出了那个名字。
“…辛西娅。”
她的声音和克莉丝汀的重合在一起,在余光里,她看见克莉丝汀垂下眼,笑了一下。
那残酷的魔女忽然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