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摊贩们今日也早早出了门,在街坊间忙碌。
寺庙前的村民们熙熙攘攘,却是都被庙前大门挡在了外面,烟火缭绕间,交谈声迷蒙不清。
“哎,出事了啊。”
角落一处的巷子,卖糕点的老嬷和身边的妇人开了口。
金漆大佛在门后垂目望着众人,慈悲模样。
戴着花巾的妇人神情复杂。“何事啊,今日仙姑都闭门不出了,山上出事了?”
老嬷嬷立刻点头,严肃压低了嗓音:“先前不是说老顾被人救了吗,结果啊,今日却遭疯了。说是他见着了真仙人,咱们这山上的是假的……”
妇人顿时大惊失色,捂住了她的嘴。“嬷嬷,嬷嬷说的什么啊,这话是能当着神仙面前说的吗!”
老嬷嬷被她这么一阻挠,倒是也气性上来了,抬手扯开了她,眼眶却是骤然红起。“神仙,你当真以为这奉的是神仙?上回庆典死了人,死的人啊!你没看见吗!”
她虽是一脸愤慨与惊悚,声音却愈发压低,仿佛惟恐真被谁听见一般。
妇人也已然满面冷汗,收回手,声音颤巍。“可死的到底是外乡人……咱们是被庇护的……咱们是给山神香火的人……”
老嬷嬷看着她这副样子,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谁知道,谁知道下一回轮到谁啊。我孙女,今儿才将将三岁,我怕啊,我怕它吃人啊……”
诸多闲言碎语无人知,庙门前的人们仍旧虔诚与畏惧,自发排列成几队,把一扇紧闭的木门当成大佛一般,三三两两又跪了下去,嘴里碎碎念着‘保佑’和‘平安’。
佛像在门后依旧垂目不言,脸庞上一明一暗,身后枯木愈发狰狞,分毫没有阳光照落。
后山上,阵阵树叶摩挲响,打斗进行的激烈。
丘冬喜极其艰险地避开了劈到面前的一条长尾,冷汗淋漓。
他抬起头,一双亮而乌黑的眼,紧盯着面前高昂起身的黑蛟。微微咬牙,再次旋身拉开距离,掌心的长剑发出寒芒,挥出第二道气势鲜明的剑气。
邪祟死的时候,这只蛟妖就从沉睡里苏醒了,却不打算出手救,而是专心致志想直接突破到结丹再动手。
丘冬喜强制打断了它,黑蛟暴怒不已。
对方筑基巅峰的实力不容小觑,丘冬喜对付起来不免吃力。
他二层圆满的实力挑战一个快结丹的妖兽实在有点自寻死路的意思,但是交手过那么多结丹的修士,人魔妖都有,丘冬喜还是积攒了点应对的本能。
再不济,他身上有霍清雪的玉镯,还戴着阴九的那颗血石。
最起码,死不了。
这就够了。
拿到材料升阶丹炉是丘冬喜的一个心结,他太想自己找到炼出破境丹的路子,而不是一直被合欢宗的一颗丹药拿捏着,手上的朱遂是花无忧的施舍,万一下一次就变为另一人的要挟呢?
愈往上的破境丹愈难得,只怕修为到了门派要求,也有别的条件摆在面前。丹方他早找到并记在心里了,但炼丹的药草和器材他偷不了。只有高阶丹炉可以炼出,他找了很多地方,药草也齐了,就差丹炉。
哪怕从中阶到高阶还有更远的路,也比把未来进境的关键一物放在旁人的掌心要好。
丘冬喜不想赌那个可能性。
身上的符箓早就耗尽,法器也裂了。剩余的东西不多,撑不了太久。
再次往嘴里扔进一颗高阶气血丹,感受到灵气飞速补满,丘冬喜抬手撑开一道弧形的灵气屏障,堪堪挡住了头顶力度惊人的蛟爪。
酸牙的摩擦声,伴随着星点刺目火光,蛟爪森白坚硬的在薄薄灵罩上剐蹭出数道深刻裂痕,下一秒,就听见灵罩发出了细微的清脆声响,而后迸裂四散!
啧,太快了。
丘冬喜脚下发力,灵活往后跳离,发丝飞扬,破损的衣袍也猎猎飞舞。人从一片碎裂的灵气残片中窜出,直往远处林中钻去,身后的巨大蛟妖穷追不舍,一双猩红竖瞳紧盯猎物。
还要找办法,不然一直这么纠缠下去,被抓到只是时间问题。
大脑飞速旋转,丘冬喜额头都是细密冷汗。
他后背一道抓伤,已经开始隐约疼的无法忽视,更糟的是这只蛟妖爪上带毒,此时经脉内抑制不住的毒素已然快要侵入五脏六腑,他一运功,就只觉得全身上下火烧一般,宛如酷刑。
想,必须想。
不能消耗战,他的毒等不起。必须快速结束。
少年在如困笼般的山林里急速躲闪,白色的身影带着一点脊背上鲜红的血渍,像是一只受伤逃窜的飞燕。
猛地,他眼神微动,两手掐诀,召出一张绘制在黄皮纸的阵法图。
口中念出一串低沉古语,下一瞬便有圆形法阵倏忽在半空展开,如一道半透明的蛛网,密布了字符和繁琐纹路。丘冬喜踏着一根树枝飞掠起身,转向后方的蛟妖,面对着一张獠牙密布的血盆大口。
法阵在二者之间薄薄如纸,几乎无法看见。
丘冬喜手上速度极快,上下画写,神情专注而严肃,目光不敢放过上面丝毫的细节。
终于,在那獠牙即将碰到他指尖的瞬息,丘冬喜眼神一亮,有奇异光芒在其中点起。
少年嗓音清冽果决,高昂有力。
“起!”
汗珠从下巴滴下,又被骤然翻起的强势灵气裹挟而去。
透明的阵法在眨眼间散发出强烈刺目的金光,期间字符飞速转动,扭曲,幻化吸取了周遭灵气,如一道被拧开闸门的水阀,将惊人的灵气排山倒海般朝对面的蛟妖泄去!
“吼———”
蛟妖震耳欲聋的嘶鸣带着筑基巅峰的灵压,入耳时将丘冬喜耳膜几乎撕裂,他眉头紧锁,吞下了口腔里溢出的一口腥甜,紧盯着面前被猝不及防击中后往后跌落的大妖。
一声沉闷又巨大的声响,蛟妖庞大身躯压断了大片树木,如小山般沉甸甸落在地面。
成了!
丘冬喜面露喜色,情绪过大而喘息不停,胸膛起伏,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他居然真的成功在关键时候开启阵法,看来平常阴九的耳熏目染没有白费!
失策就失策在他当时觉得法阵太费脑筋,战斗起来不一定开得了,就没从阴九那里学太多。
下一回他非把那家伙的口袋掏空。
少年不敢耽误,手一拍腰侧储物袋,双手微微旋转,身后数把长剑整齐排列成圆弧,剑锋直指前方,散发出凌厉的白光。
他眉眼神色一紧,那飞剑就如数道流光,朝着地上尚未起身的蛟妖而去!
尘埃飞扬,大片树木坍塌,树叶胡乱飞舞。被长剑旋绕割伤出大小血痕的蛟妖吃痛,再度愤怒疯狂地扭动,嘶吼,身躯如蛇一般原地缠绕,而后猛地爆发出一道范围极大的飞针毒雨!
丘冬喜大惊,掏出防御法衣展扬在面前抵挡。
可他体内的蛟毒仿佛被有意牵动,骤然发力,丘冬喜抬起的手立即颤抖着错位一瞬,就是这么一瞬,一滴毒雨就溅到了皮肤,瞬间刺骨的烧灼之痛就顺着这点皮肤蔓延全身。
丘冬喜闷哼一声,脸色白了白,人已是从半空跌落。
蛟妖盯准时机,在原地盘踞的身影猛地朝那半空落下的修士袭去,獠牙毕露,凶相十分。
千钧一发间,一道剑意穿透了妖气,伴随着撕裂空气的破风声,从少年腕部的玉镯中如耀目光斑逐渐扩散。
那剑意贯穿张嘴的蛟妖,仿佛一记钉死爬虫的锥子,轻易就将半空昂起身的大妖打落在地,深深贯进泥地,甚至断开了它的喉骨。
丘冬喜在恍惚下坠里听到了,玉镯那一瞬间轻微的‘喀拉’碎裂声。
霍清雪给他的东西碎了。
少年挣扎着睁开一点眼,目光浑浊间像是失神。
失策。
他伸手,握住了裂开一条缝的镯子,指尖惋惜般触碰着那道深刻的缝隙,将即将断成两截的玉镯握在掌心。
被霍清雪知道,会不会怪他。
思绪随着下坠愈发遥远。发丝飞扬半空,在眼前凌乱散开,衣袖和外袍猎猎作响。
千里之外的山林之上,一道身影裹着青袍,正随风衣袖飘荡。
霍清雪站在高处的云雾间,踏空凝滞,眉眼低垂。忽然,他像是整个人被什么骤然击中,瞳孔收缩。
青年转身,朝着某个方向不可思议看去,眼中震撼犹如天地坍塌。
下一秒,身影就飞速掠去远方。
而后,他看着半空那个即将落入森林的身影。
目光从凉薄的寂寥,破裂,一层层由荡开的情绪彻底冲散,化为滔天骇浪。
霍清雪感触到玉镯破碎的刹那,实际上心里都来不及思考什么,只是一种骤然全身放空又失重般的恐惧。
他一直在担忧玉镯碎裂的那一刻,担忧他如果没在那之前找到那个人。一切都彻底无法挽回。
剑修身影如闪电迅速,下一息就接住了半空的丘冬喜。
那个身躯单薄又轻,白袍上沾了血渍和泥泞草叶,入手时柔软虚脱的几乎令他不敢用力。
丘冬喜的衣袖搭在霍清雪的束腕上,滑动着落下去,脑袋没什么力气,微微晃了下,就贴在了青年的胸膛,汗水和唇角的血都蹭在了干净无尘的布料上。
“小喜。”头顶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栗,似乎还有几乎难闻的泣音。
“小喜……”
霍清雪缓慢,小心地将怀里的人抬高了些,拥在怀中,额头相贴。
他面上压抑而无法释放的情绪是悲伤至极又欣喜的,眉头紧皱,唇抿起而颤,眼睫剧烈地抖,眼底的全部汹涌都被掩藏进去,只剩下了落在少年脑后颤抖的手。
玉镯还被丘冬喜握在掌心,裂痕虽大,却未裂至底,故而它还好好呈现原样,只是多了道显眼的疤痕。
霍清雪轻颤的指尖一点点握住了他的手,将爱人掌心与定情玉镯一起都纳入其中。
他找到了。
千钧一发,险之又险。
这个合体期的剑修,像是个寻觅太久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哭起来都没有声音,只是紧紧抱着脆弱的珍视之物,想要将对方融入身体,融入骨血,却又唯恐揉碎了他。
唯恐心心念念者下一秒就散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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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方大陆气息干净,是正派居多的模样。
霍清雪到来时,没有上一次到访新大陆时那样显眼,而是刻意压低了气息,故而不曾引起修仙界的注意。
他来的不久,循着丘冬喜的气息一路寻觅,最开始因为坤灵门周遭门派的仙气较广,无法确切,直到丘冬喜下山在凡人城镇呆了几日,气息渐渐明了,才寻到了附近。
霍清雪最开始还无意里救了个山头里被狼群围攻的凡人。
直到现在。
好在他来了。好在他一刻不曾停息。
霍清雪不敢细想若是慢一步,他看见的是什么。
光是预想,他就几乎心碎,周身的灵息动荡不安。
丘冬喜已经茫然里恢复了些心神,萦绕鼻尖的味道陌生又熟悉,陌生在强大的令他本能感到惊惧,熟悉在那分带着落雪松木味道的灵息,将他恍惚间带回了青剑门那个平静温暖的洞府。
是谁有这个味道来着?
少年愣神着抬起头,睁开迷蒙的眼。
先是看见一张逆光有些模糊的脸,对方发丝微散,垂目着看向自己,仿佛悲悯又遥远的观音像。
渐渐,那双温润又含着春光的眼清晰起来,俊逸明朗的面庞,目光痴缠又专注。
霍清雪。
脑海里三个字骤然亮出。
丘冬喜一下子呼吸凝滞了片刻,几乎要让心神里骤然翻滚的惊骇给震的咳出血来。
霍清雪,怎么可能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