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那个被称为仙姑的老妇时,丘冬喜意识到佛像那边的原来是个障眼法。
面前的仙姑掌心正托着个金色圆盘,里面一根鲜红线香点燃着,丝缕缠绕的香雾在半空缭绕又散开,飘过鼻翼时带来一阵怪异的香气。
丘冬喜心下起了点警惕,面上仍旧是平静无波的。
“见过仙姑。”少年拱手行礼,抬起一张白净秀气的脸,一双水色的乌黑眼睛澄澈无害。
“嗯。”老妇看了一会,缓缓点头,露出个满意的笑来。她目光不声不响地掠过后面的罗恒,无视对方压抑又抿唇的样子,带着皱纹的眼眯起,像是和善而寻常的老人。
“小公子,面相极好。是与这庙有缘的人啊。”
那句话尾音压低,拖出一分意味深长。
对面的丘冬喜‘哦?’了一声,显得略感意外。“如何说来?”
之后的做戏并不多么特别,大体故事不过是小庙供奉的神明素来慈悲,在一方城镇里守护百姓,恰好遇到丘冬喜这样的有缘人,仙姑便替此处神明与丘冬喜说些祝福的话。
那香烧的很快,仙姑垂下眼念经的间隙,香气就浓的几乎要笼罩丘冬喜全身。他暗自掐了个静心诀。
经文像是也带着些迷惑人心的怪异力量,庙里人声熙攘渐渐变得模糊遥远,只有眼前一盏金色托盘愈发靠近,上面一根逐渐缩短的红香也变成了一颗朱砂痣,彻底占据心神。
丘冬喜看着那香差不多尽了,略微摇晃了下身形。
下一刻,就软倒下去。
罗恒猛地接住了前面的少年,仙姑也停了念诵,缓缓睁开灰白的眼。
“行了。把人带去。”
“别耍小聪明,主子可都在顶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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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内诸多屏蔽凡人的术法,丘冬喜被拖走也没引起分毫注意。
他虽闭着眼,但神识依旧清醒,能看见带着他的罗恒跟随仙姑一路左拐右拐,经过了大佛,从后面无人的长廊走过,又绕了棵枯萎老树,最终在某处极为阴沉的小屋前停了下来。
那屋子气息格外诡异阴沉,带着股莫名的死气,丘冬喜微微皱眉。
他练气的修为此时明显被压制了,神识能看见的范围也骤然缩减,只看得清面前咫尺距离的一扇漆黑大门。
而后,丘冬喜身上骤然多了股阴森可怖的窥视感。
从屋内而来,鲜明到他脊背都出了冷汗。
但蛟妖本体不在庙里是绝对的,所以这股视线必然不是妖物,而是其他什么体量更小的邪祟。
果然,下一瞬就听见仙姑愠怒警告地开口。
“这可不是你能动嘴的,注意点。”
屋里森然杀意的视线顿时收敛了不少,从丘冬喜身上缓缓移开了。
“那个头上有红绳的姑娘,带出来。换这个进去。”
仙姑又恢复了以往的淡然,灰白的眼抬了抬。旁侧的罗恒立刻点燃了希望般神情亮了亮,手里的丘冬喜也放在了地上,转身朝老妇感激模样地拱手。“谢仙姑成全……谢仙姑……”
只是他还没说完,一道猛烈袭来的阴毒寒气从屋内急速穿来,擦着地面上躺着的丘冬喜鼻尖,直直插进了罗恒的丹田。
所用不过瞬息,等血飞溅出来的时候,罗恒的嘴还愣愣地说着一个‘成’字。
丘冬喜袖口里的手紧张攥紧了,他方才险些就没忍住躲闪,是笃定了这杀意不针对自己,且里面的东西不敢忤逆仙姑,才愣是压住了情绪,没动弹一点。
“吃干净点,不然主子照样抽死你。”
仙姑漠然地看也不看,仿佛罗恒震惊又不可思议的眼睛与她无关。说完就转身离开,连一个眼神自始至终都没给过罗恒,显然早已把他当成个死人。
那森然可怖的邪祟将被对穿了身体的罗恒拖带进屋内,一路上满地血迹温热鲜艳,沾湿了丘冬喜的肩膀,更有几滴从半空落在了他脸上。
轻信妖物,这样的结局,不知该说可怜还是可悲。
丘冬喜暗自皱眉,叹了口气。
邪祟进食的声音像是石磨一点点碾碎血肉,惊骇而令人作恶,丘冬喜听的头皮发麻,几乎能想象出它一口口拨开人皮再撕咬里面红肉的画面,内脏流淌落地时沉甸甸又湿漉,把砖地打的噼啪作响。
很快,罗恒就连骨头都不剩的进了别人的肚子。
“难吃的要死。”
里面的东西忽然咬牙切齿抱怨了一声,是阴沉沉又嘶哑的嗓子。
丘冬喜依旧躺在地面,手悄然按着内兜里的储物袋,以防出了什么状况他能立刻脱身。
好在邪祟不打算动不属于他的东西。
凉而怪异的湿漉触感从丘冬喜手臂贴来,轻易卷起了这个身量单薄的修士,像是提溜麻袋般。
全身猛地浸透一阵寒冷入骨的黑暗,丘冬喜一瞬间眼睫颤了颤。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他一路被攥着手臂吊在半空,随着邪祟移动而微微摇晃,耳侧还有对方身上血珠落在地上的细响。
是罗恒的血。声音从一开始的落在砖石上的清脆,到逐渐沉闷,应当是走到了泥地上。
山林的草木气息,还有一股逐渐浓烈的血腥味。
踏入某个范围时,几乎泰山压顶一般极为鲜明而张扬的妖气更是直接扑了丘冬喜满身,他眉头一下子皱的死紧,只觉得全身都颤了下。
这蛟,筑基巅峰,几乎是差一步就结丹了。
但这气息沉稳,像是还在沉睡。
有些棘手,可也是个机会。
丘冬喜不需要睁眼也知道距离已经足够近,再等下去恐怕就是出事了。
他猛地咬开了嘴里藏在舌下许久的丹药。
那邪祟只觉得手里本来没什么动静的修士忽然周身一阵动荡的强烈灵气,下一瞬,筑基的威压就排山倒海般袭来。
中计了!
它惊得来不及反应,抬手先挡住了丘冬喜身上炸开的气浪。
丘冬喜掌心数张符纸已是夹在指缝,手腕轻巧扭开束缚,人如飞燕般掠起,指尖符箓随之甩去。
邪祟真身是一只被黑烟笼罩的血肉团,却长了一张人面,只是修为堪堪筑基,对付起来不算是特别困难。
丘冬喜抽出长剑,找到对方防守的薄弱间隙,对准了那张人面张开的血口就是狠狠一刺。
血肉横飞,贯穿而出的剑尖被染的嫣红。
“死前吃了个人,你也算是不亏了。”
少年脸颊沾着飞溅来的一滴血迹,神情淡漠。
剑抽出,哗啦声响,大片血红就在地面画出半弧的红月。
丘冬喜再抬头,感受到了高处阴暗中的隐隐震动。
蛟妖的妖气开始有了动荡的迹象,显然是手下的死亡传递过去,在一点点苏醒。
他抬手往嘴里塞了两颗养气丹,眼神暗沉下去。
之后才是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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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泽仙君,虽说合体期修士能跨越各大陆,但这灵气损耗未免太大,眼前魔道虎视眈眈,您若是遭遇小人暗算,正派上下可如何是好……”
喋喋不休的劝说被俊逸青年抬手轻轻打断。
霍清雪一身暗纹白袍,腰间和两袖是青色的云雕束甲,腰身衬得明细,整个人利落出尘而仙姿如鹤。
发顶一项墨玉冠,旁侧两枚银云纹贴合脑侧,落下两条深青细带,于乌黑长发间若隐若现,底端坠着嵌银丝玉石。
那张端正而温润的面庞依旧年轻如旧,只是在长久年岁里填了一分沉沉的寂静,垂目时带着疏离,又凉薄的从不过问红尘。
“不必多言。”他轻轻开口。留给那位弟子只一个背影。
这方百年相伴的大陆像是留不住他分毫眼神,只下了无数季度的茫茫大雪在那座他长久闭关的无人山峰,苍白而无声的守候。
守候一个从未归来的人。
一介合体期的大能离开,是整个修仙界都会为之动容的,毕竟这般修为,在此地可以说是呼风唤雨,想要什么都随手拈来,可这位修士却毫无留恋地抬脚就去了陌生而危险未知的他方天地,就显得额外异常,更叫人好奇其中缘由。
“说是,早年的道侣丢了,找遍天下无果,才去的另一地界。”
“如此痴情啊……啧啧啧。”端着茶杯的人连连摇头,唏嘘不已。“据说元婴出关的时候就在找了,这都多少年了,快要一百年了?这位百年内越了两个大境界,元婴后分神,再到合体,这真的是千年一遇的天才啊……”
挑起话题的那个也跟着叹了口气,面露不忍。“是啊,当年的青剑门开山人,都没这样快速的进境能力。可是他那道侣别说找到了,修为低微堪堪练气,这么些日子,尸骨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何苦呢?”
“合体修为,睥睨天地啊,他寿命长的不见尽头,却要为一个不知死活的道侣磋磨,现在又去了别的大陆,那其他地方邪魔外道可不比咱们这好对付,是很凶残的。”
“你不懂了吧,有时候,这是心魔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除执念,估计也不能破境。”茶水喝干,空空的瓷杯‘啪嗒’放在了桌面。
“只是可惜了这位修士,如此天资,偏偏被红尘束缚了前路。”
“天妒英才啊。”
霍清雪不知那些背后的闲言碎语或哀叹惋惜。
他在茫茫六界里找到的一点点微弱丘冬喜的气息,断在了摆渡河。
当时的霍清雪不是不想渡河,可他不是心无挂念,他对丘冬喜的全部记忆都在此方天地。丝丝缕缕,缠绕纠葛,布满了一颗干净而天真的心房,像是无数红线把全部心神占据,织就一颗名为‘爱’的茧。
俩人的洞府,走过的路,经过的景。那个人曾拿过的杯子,曾用过的筷子,躺过的床单,甚至是指尖碰过的一只木椅。
每一点与对方有关的物件,事情,他都不忍忘却,不忍丢弃。
他如何渡河?他身上缠满了执念。
于是摆渡轻易拒绝了这个修士的请求。河水在他面前缓缓干涸,不留半点情面。
霍清雪只能转头,专注修炼,日复一日不顾一切的进境,练剑,突破。
数年里心无旁骛,除了一心大道再无多余,他周遭与他相识的人都为之感慨,以为是霍清雪悟道,了却红尘,终于放下了那位他惦记的几乎疯魔的道侣。
可谁也没料到,这个天赋惊人的冷静剑修,在一朝合体时,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离去的步伐。
滔天的灵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途径,也终于得到了用武之地,如同天雪覆灭人间一般。
霍清雪如彗星般落在了丘冬喜曾去过的大陆。
魔道当势,初遇陆乐的地方。
那是有丘冬喜气息的天地,星星点点,几乎要灭了,可霍清雪仍旧像是抓住唯一稻草的溺亡人,在辽源而遍布魔气的天地里寻找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自然是没有结果的。
来自正派合体大能的气息,让整个魔道惊骇至极。
霍清雪被围攻,面对浪潮般汹涌而无止尽的魔修大军,面对滔天压迫的大妖成群。
他抬起眼,身侧就有雪色渐渐落下。
“破。”
轻轻一吐字,惊人可怖的灵威爆裂而散开,将全部阴霾一并扫落。
暗无天日,魔道当头的人间,就这样突兀而不可思议的,被一道冷而凌厉的光穿破,刺入,露出了光亮又常年不见的一点原貌。
霍清雪,这三个字成了无魔敢提的禁令。
没谁真拦得住他。
可他要找的人,不在此地。
丘冬喜的气息再次断了,断在一个孤寂绵长的森林半空。
霍清雪低下头时,发丝滑落着遮掩了神情,衣袖随着风飞扬,半空里依稀落下着点点雪花,又飘荡着避开了那个安静孤独的修士。
周遭是无尽堆叠的尸骨,大大小小,沉沉浮浮,血水流淌成河水,又汇聚着变成天地里一条蔓延的绸带,蜷曲弯折,抒写着一个痴情人找不到方向的执念。
错失爱人的鹤,像天地血红间一道黯淡又孤独的青色,悲怆无声,只剩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