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不言睁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蔚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她甩甩头，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草坪上。不多时，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
??“母亲！”
??“是谁？是在叫我吗？”
??“是我呀！”??
??赵不言寻这声音张望，发现一个留着金棕色头发，有着蓝色眼睛的小姑娘站在她身后。
??“你是谁家的小孩？”
??赵不言惊讶的看着身边的孩子，大脑快速的思考，这是哪？她记得自己是在贝尔沃？这孩子是哪来的？
??“我是梅桑德拉，是母亲的孩子呀！”
??那孩子扑倒赵不言的怀里，一边嬉笑一边向她撒娇。
??“梅桑德拉？我怎么记得鲍德温…”
??“对呀，鲍德温是我的父亲啊！”小女孩搂着赵不言的脖子，把自己稚嫩的小脸贴在她的下巴上。
??赵不言想不起来自己和鲍德温什么时候有的孩子，但血缘是一种神奇的东西，让她天然的亲近这个孩子。
??梅桑德拉趴在赵不言的怀里，听着她给自己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忽而她挣脱了赵不言的怀抱，一脸伤心的看着她，“母亲，我该走了，你也该回去了。”
??“梅拉，我的孩子，你不同我一起回去吗？你不要见你的父亲了吗？”，赵不言坐在草地上，迷茫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母亲，我们会有见面的那一天，虽然要等好久。”，那个小女孩又抱了抱赵不言，向远处跑开了。
??赵不言神色慌张，想要站起来去追，内心的不安告诉她，不能让这个孩子离开。
??“梅拉！梅拉！等等我！”
??可是无论她怎么跑也追不上，最终还是停了下来，按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站在那里气喘吁吁。
??“母亲，你该回去了，父亲他在等着你！”
??话音未落，四周的景象开始变换，赵不言似乎又回到了贝尔沃山谷，血腥气再次充斥着她的鼻腔。之后，周围的世界开始崩塌，她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
??“梅拉…咳咳…梅拉…咳咳咳”
??赵不言含糊的喊着梅拉的名字，忍不住剧烈咳嗽，等她再次睁开眼才发现，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
??“殿下？”
??一旁听到动静的霜儿急匆匆的走上前，掀开纱帘，带着哭腔跪倒在床前，拉着自家殿下的手，“您终于醒了！”
??“我这是…这是在哪？”
??赵不言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询问着，一边隔着纱帘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昏黄的灯光，冷硬的石墙，华丽的挂毯，精美的鹿头装饰，一切熟悉又陌生。
??“这是贝桑城堡，王上派人送您来此休养。李大人特意遣人，将奴婢从塞巴斯蒂接来照顾殿下。”
??“李宏呢？战况如何了？我们折损多少将士？”
??赵不言听到霜儿提到了李宏，想要起身召见，可手臂、背传来的疼痛让她的额头渗出了点点汗珠。挣扎间牵动了伤口，殷红的鲜血再次染红了她身上的纱布。
??“殿下，您不要动！您昏迷了四天，身上有伤又刚小产，方大人嘱咐要您多休息！”
??“你说…什么？”
??赵不言听到霜儿的话挣扎的身躯突然一顿，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眼神看向她。
??“您…身上有伤…”
??“不是这句！咳咳…咳”，赵不言本就病态苍白的面容因为太过用力变得有些扭曲，呼吸也变得急促。
??“您…您…刚小产…，身体虚弱，方大人让您多注意休息。”霜儿被赵不言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到，声音悲伤且颤抖。
??这时，卧室外传来脚步声，霜儿慌忙起身，替赵不言将床上的纱帘遮好。
??“殿下可是醒了？”
??原来是方之岐看过宋军伤员后，来为赵不言请脉。
??“方大人，我有事想询问…，咳咳…”
??赵不言听到是方之岐的声音，顾不得身上的伤口和礼节，激动的一把掀开纱帘，趴在床边咳嗽不止，额头不断溢出的冷汗顺着披散的乌发滑落下来。
??“殿下，请勿激动！”
??方之岐与赵不言对视的瞬间，他的目光触电般回缩，忙拱手躬身，低着头将视线移到自己的脚尖。
??“告诉我！咳咳…怀孕一事。”
??“殿下恕罪，臣没能保住殿下的孩子。”
??赵不言瞧了一眼跪下请罪的方之岐，无力的垂下了自己的头，似乎有一只巨手扼上了她的脖颈，让她无法呼吸。苦涩、酸楚交织着悲伤袭击心脏，蔓延到头脑，又从眼眶溢了出来。
??“我竟…我竟从未察觉…”
??“殿下此番有孕未满三月，近日又因战事疲惫伤神，胎象本就容易不安稳，再加上…”
??赵不言听出方之岐话中的犹豫，不自觉的抓住了身上盖着的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挤出一个字，“说…”
??“殿下可还记得，大风子，雷公藤这些医治麻风病的草药？”
??赵不言瞳孔一缩，猛的抬起头，惊愕的看着方之岐，攥着被角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关节泛白。
??房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方之岐低头跪在地上，他能感受到头顶上凝视着自己的目光，那目光太过强烈也太过哀伤，让他的脊背有些发凉。
??沉默良久，床榻上的赵不言恢复了平躺的姿势，两眼无神的看着头顶的纱帘。
??“都退下吧。”
??一旁的霜儿替赵不言盖好被子，遮好纱帘。
??霜儿自小陪伴着赵不言长大，看着她孤身一人在皇宫中如履薄冰，有什么难过的事就会这样呆着谁也不见。好不容易在异国他乡有了喜欢的人，看着日渐增加的笑容，如今却又失了孩子。
??“殿下，奴婢就在门外守着，您有事就唤奴婢。”
??说完，霜儿就准备和方之岐一起退出去。
??“王上可知道？”，纱帘中再次传出询问的声音。
??“暂时还不知道您苏醒的消息，但之前嘱咐，等您醒了务必派人告知。”，方之岐小心翼翼的开口。
??“那便派人通禀，就说我醒了，一切…都很好。”
??“是。”
??随着关门声响起，世界再次安静下来，一点点温热从赵不言的眼眶中溢出来，顺着眼角滑进鬓发，留下两道清凉的痕迹。
??渐渐的，流经的泪水越来越多，沿着耳廓蜿蜒，在枕头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渍迹。
??终于，赵不言将脸深深的埋进被子里，压抑的情绪如潮水般决堤而出，哭嚎的声音漫出口腔，即使有被子的遮掩，依旧那样悲凉。身体不自觉的蜷缩一团，止不住的颤抖。被子吸满了咸涩的泪水却吸不走她胸腔中一分哀伤。
??大风子，其味辛，苦，性热，有毒。
??雷公藤，其味辛，苦，性凉，有大毒。
??两味治疗麻风的良药同时也是毒药。
??鲍德温日常治疗的药，和她留宿后使用的药浴都有这两味的身影。
??鲍德温这次出征随身携带的药丸就含有大量的大风子，那是她亲手制作的。每次留宿后，她都用方之岐配的药包沐浴预防，那里面掺了雷公藤。女子使用这两种药本就不易有孕，孕妇更是禁忌。
??再加上早年在宋国，为了遮掩女子身份，初潮后便有皇后身边的亲信医官来替她调理，一年只有四次月信。也由此，对之前的困倦、懒怠、多愁善感，她根本没有往自己有孕的方向想。
??等到她知道自己有孕在身的时候也是失去的时候。
??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巧合，命运的捉弄让她痛苦不堪。
??也是从那日起，赵不言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不喜欢吃东西，也很少见人，就连霜儿也很少说话，能下床后也常常是一整日都呆坐在窗前。
??与此同时，和赵不言同样痛苦的还有在贝尔沃的鲍德温。
??那日，他将昏倒的赵不言放到担架床上后，从她身下抽出的双手上染满了鲜血。
??那不是他第一次手染鲜血，却是第一次觉得血液的颜色是那样鲜艳夺目，以至于他被那红色刺伤双眼，久久无法回神。
??而后方之岐赶来诊断出了另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他的爱人怀孕了，但孩子却保不住了。
??鲍德温整个人如雷击一般愣在原地，一时间心中的恐惧、喜悦、悲伤、痛苦交织成网，将他包裹其中，无法挣脱。
??直到侍从抬着赵不言离开，他才凝望着远方，对着方之岐痛苦的开口，“请你务必保住我妻子的性命。”
??这样痛苦的记忆，一直萦绕在鲍德温的心头。在贝尔沃空下来的每一秒，这种痛苦都会化作一颗尖刺一次又一次扎进他的心里。
??即使他很想陪在赵不言身边，作为领战的君主，他不能软弱，不能退缩，不能感情用事。
??直到贝桑来人向他传话，赵不言醒了，一切安好。
??鲍德温让人退下后，不禁苦笑起来。他的妻子真的很傻，她所承受的痛苦远超于自己，却还要让人来安慰自己。
??一切安好，怎么会安好？
??他们俩个人虽然对子嗣一事没有抱太大希望。但他不是不知道，赵不言有多喜欢孩子，尤其是对着自己的外甥，那种慈爱与母性的光辉一直在她身上闪耀。狩猎回来后，她主动留在自己那里，和自己说起王姐怀孕一事，语气中也藏着隐隐的羡慕与失落。
??还有他自己又何尝不遗憾，不失落呢？孤身一人时，这些他从未在意过，但当他有了妻子，也会想若是还能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得到了再失去，总是比从来没有得到过更加伤人。
??鲍德温强迫自己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对抗萨拉丁的军队中。在他驰援的同时，萨拉丁也增兵救援，贝尔沃的压力仍在，战争仍在。他不想也不能辜负赵不言为他付出的代价。
??耶路撒冷的春天消散的太快，炎热的夏季很快来临。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没风的日子，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那样滚烫。
??赵不言依旧坐在窗前，呆愣愣的看着窗外。今夜圆月高挂，月光倾倒下来，那样皎洁，明亮。
??忽而，房间的门打开，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走到她的身边。
??赵不言没有抬头，而是直接环上来人的腰，将自己的头依靠到那人的怀里，轻声说到，
??“鲍德温，我想家了。”
??夏日难得的晚风从窗外吹来，吹落了桌子上的纸张，那上面娟秀的字迹，透露着阵阵哀伤。
??孤月晓，
??横黛避遮烟缈缈，
??残夜栖双鸟。
??倦睡难描椒坠，
??铁马忽惊萱草。
??泪打红罗思女笑，
??独倚寒窗悼。
??………………………………
??我们暂时拥有，随后失去，从每一段失去中，我越来越懂得，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荞麦 《当一切在我们周围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