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不言终究还是没有见到大马士革的玫瑰。
最近几日，她再次陷入梦魇之中，有时会梦到受伤的鲍德温独自躺在床上，有时会梦到自己身处于浓重的白雾中不知所措，又有时她等到了迷雾散去，可摆在面前的是两条道路，无论她怎么走都无法走到尽头。这让赵不言的精神有些萎靡，她觉得自己快没有思考能力了，处理事务的速度也比往日慢了许多。
昨晚依旧没睡安稳的赵不言有些无精打采的坐在书案前一边看一些乱七八糟的文件，一边陪着伊莎贝拉学习宫廷礼仪。
两个月前，鲍德温送回来的书信中除了提到大军围攻了波斯拉，还提到有意将他这位最小的妹妹嫁给外约旦的继承人，雷纳德的继子，汉弗莱四世。
又是一位联姻的公主，赵不言看着伊莎贝拉重复着那些枯燥繁复的动作，不禁叹息。耶路撒冷的法律规定女子十二岁成年即可成婚，但在她的眼中，这个年龄未免有些稚嫩。时局动荡，适宜的联姻对象能加固王室与贵族之间的关系，可这未免显得有些急促。
“殿下！殿下！”
门外传来迪安的呼声和匆匆的脚步声。
“何事惊慌？”
“刚刚有侍卫通禀，王上召令，命您即刻启程前往提尔城。”
赵不言闻言，不禁蹙了蹙眉。圣诞节前，鲍德温明明派人传信，他将在提尔度过圣诞后，继续率领大军进攻。怎么好好的，又突然通知自己前往提尔呢？
虽然鲍德温传来的书信中一直说自己安好，但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还是让赵不言产生了一些不安的念头。她立刻吩咐迪安准备行装，安顿好伊莎贝拉后，急匆匆的前往提尔。
这时的耶路撒冷，冬天还没完全过去，可提尔的城堡却已进入了‘夏天’。提尔的议事厅中贵族大臣们围在王座下争吵的样子，像极了盛夏时节，乌鸦们在腐肉上空盘旋鸣叫。
“我们不应该完全撤退，应该继续围攻…”，圣殿骑士团的杰勒德身上还穿着铠甲，胸前殷红的十字格外的刺眼。
“可王上的身体已经不允许继续征战…”，出声反对的是医院骑士团的团长罗歇，他站在杰勒德的对面，手握长剑，厉声反对。
“那我们应该再选主帅，的黎波里伯爵就很合适！这次分兵进攻，伯爵功不可没。”，伊贝林家的鲍德温坐在窗前，左手随意的搭在椅背上，见缝插针，为自己的好友争取利益。
一旁的雷蒙德却是一言不发，只是坐在伊贝林兄弟旁边，望着鲍德温卧室方向沉思，似乎完全与厅中众人分隔开。
“不行，我不同意，这件事需要王上定夺。”，沙蒂永的雷纳德，在听到鲍德温的提议，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反对。他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居伊，雷蒙德做统帅，这可不符合他的利益。
“这场战争不应该继续下去了，萨拉丁在北方的战争进展过快，很有可能会反攻。”
“正因如此，我们更不应该放弃。”
“可是那里水源也是个问题，波斯拉久攻不下…”
……
正当各个党派争吵不休时，挨着门口的众人突然安静下来，慢慢的站在议事厅中心的几人也感觉到厅内的气氛变化，停止争吵，看向了门口。
只见赵不言手拿马鞭，身上还穿着一件大红色镶紫貂边的羊毛斗篷，在一众戎装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她沉默的站在议事厅门口，注视着厅中神色各异的众人。人群自动向两侧退让，让出了一条道路。见众人停止了争吵，她迈开脚步走入殿中。
“有侍卫通禀，王上急召我前来。我想，各位大人是否可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以及，可否请各位告知王上在哪里？”
赵不言还从未独自面对过如此多的大臣，她走到议事厅最前面，目光在刚才争吵最凶的几人身上不断扫视。她的身材在这群耶路撒冷人中间属实是玲珑小巧，可从容的神情却又叫人不敢轻视。
或许是赵不言的出现让争执的众人有了统一的发泄口，一时间，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钻进她的耳朵，让她有些心烦意乱。
赵不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面对这群多是虺蜥为心、豺狼成性的贵族廷臣，尽管她很想吼一句聒噪，再问候一下对方的家人。但为了尽快了解情况，她最终还是礼貌的打断众人的吵嚷，“De par Dieu, arrêtés-vous, seigneurs（以上帝之名，请停下，各位大人！）”
“可否请阁下告知我究竟发生了何事？”，赵不言见众人再次安静下来，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一旁的罗歇，看来只有自己指定一个人来问询会更合适一点。
“想必殿下应该知道大军两月前围攻波斯拉的消息。”，罗歇见赵不言点到自己，倒也没推辞，开口描述起发生的事情。
“嗯，王上的书信中提到过。”
“原本因为消息及时，我们已经夺回了加利利东侧的掌控权，只待攻下波斯拉，下一步就可以对大马士革发动攻击。但波斯拉的总督切断了波斯拉外城的水源，闭城而守，这使得大军缺少水源，波斯拉久攻不下。最终王上决定在提尔驻扎，圣诞节后，大军会再次围攻。可…”
罗歇讲到这里，环顾四周，再看着眼前神情凝重的女人，不自觉的停顿了一下。
“可王上却在第二次出发后，突然病情加重，不得已大军只好返回提尔。四日前，王上下令，令我等先行召开会议商量下一步方案，并派人召见您与阿格尼丝夫人。”
如果说在罗歇停顿前，赵不言还能保持淡定，等到后面听到鲍德温病情突然加重时，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整个人抿着唇，有些呆愣的站在那里，如果不是在众人面前还需要保持礼仪，她的身体几乎要瘫软在地了。
“王上在哪？”，赵不言的语气听上去似乎如往常一样沉稳，但若是仔细分辨，那声音中分明夹杂着颤意，似乎在昭示着主人内心的慌乱。
“王上现在正在起居室休息，这两日一直是御医苏莱曼在照顾。”
“请派人带我过去。”
“那么就由我带您过去吧。”
希拉克略身后的提尔的威廉突然站起身。身为下属，坐在自己对手身边，实在是一种煎熬，这几乎是在时刻提醒他曾经的失败。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也有些话想和他这位许久未见的学生说一说。
现场自然也无人反对，毕竟作为提尔城的大主教，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座城堡。
“有劳。”
赵不言不再多说什么，也不再关注众人的目光，跟着威廉离开了议事厅。
“很久没见了，殿下，您还好吗？”
“我很好，威廉老师。”，大概是国人骨子的尊师重道，和直接叫名字比起来，赵不言更习惯称呼威廉一句老师。
“圣诞节的时候，我见过王上，之前的一些事我很遗憾，殿下。”
“人世间的遗憾太多了，若是太在意了，其他值得珍惜的人或事又该怎么办呢？”
威廉侧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赵不言，他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豁达，沉思片刻又继续开口，“刚才，厅中众人正在讨论，如果继续出兵，应该委派谁为统帅。”
“那么您想要什么呢？难道您忘了我在塞巴斯蒂对您说过的话了吗？有些事情，并不是我能左右的。”
威廉再次被噎住，大概是没想到赵不言会如此直白。
“但我想，如果是你，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我从起初指明末后的事，从古时言明未成的事，说：我的筹算必立定，凡我所喜悦的，我必成就。”
赵不言想，多读圣经还是有好处的，至少现在这种情况下，用圣经里的话回应对方的问题，可以让对方无法反驳。至于直白，现在她脑子里只想确认一下鲍德温的身体情况，其他的暂时不在她的思考范围。
“我没想到殿下对圣经已经如此熟悉了。”
作为大主教，威廉当然听出了这句话的出处，也听出来赵不言再次婉拒，或者说她只听从一个人的命令。
“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接受洗礼呢？”
这时，走廊尽头的门打开，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是苏莱曼带着随侍从鲍德温的房间里出来。
她见状丢下威廉，快步走到苏莱曼跟前焦急的询问，“王上如何了？”
“殿下，我刚为王上换了药。这次不知为何，王上的病情突然加重，过往吃的药似乎都失去了效用。这人，精神看着还好，只是这身体上，恐怕…，不知殿下的医官在何处，也许他有办法。”
赵不言望着起居室的方向，那扇雪松木做的大门，仿佛隔绝着生与死。她抬脚便想进到里面，可苏莱曼又将她拦了下来。
“殿下，这次王上的病情加重，恐怕更容易传染，请您先做好防护再进去。”
赵不言见侍从端过来的面纱手套，这才仔细打量起苏莱曼一行人。统一的白色面纱，同样洁白的阿拉伯长袍和长手套，将几人遮挡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张脸，而且这脸也是出了房间才露出来的。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熟练的带上了这些防护用品，将众人甩在身后，进入了起居室。
起居室里的鲍德温正躺在床上休息，病情突然加重，让原本对这次出兵信心充足的他备受打击。
圣诞节前鲍德温就感觉到了来自身体的警告，可对波斯拉的进攻受到了阻碍，他不甘心直接就这样退缩，也不想轻易放弃这次机会。若不是大臣们拦着，他真想把那些撒拉逊人的清真寺全部烧掉。
可如今，再不甘心，短时间也难以再上马带兵了。接下来，由谁来接替自己领兵呢？
或许是刚换过药，鲍德温思索着眼下的情况，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睡梦中，那日他在殿中和赵不言争吵的样子再次出现。
她说他是个骗子，她求他不要亲自带兵。
可他利用了她的故国之痛，他知道，她一定会支持。
事实也的确如此。
忽而，半梦半醒间，鲍德温听到了脚步声，开始还以为是侍从，可那个脚步声在床边停了下来。接着他似乎感受到床褥下压，有人坐到了他的身侧。
那是一种既熟悉又安心的感觉，他很想睁开眼看一看，但他真的很累了，只好放纵自己继续睡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鲍德温从梦中醒来，缓缓的睁开眼睛，可床边什么人都没有，那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鲍德温有些莫名的失望。
“醒了？”
鲍德温听到声音，侧过头才发现刚才并不是错觉。
赵不言见床榻上的人有了动静，端起桌上准备好的温水走了过去。
而鲍德温似乎还没从眼前的景象中回过神，只是任由赵不言将自己扶起。
“耶路撒冷不似宋国，这里多是喝些葡萄酒和果饮，找些清净的水源烧水倒成了一个小麻烦。”
“你现在身体孱弱，这酒和果饮还是少喝为妙。”
“我已经派人去传我的医官，再有几日就能到。”
“手还疼不疼，我瞧着苏莱曼应该又给你放血了。”
“敷的草药倒是没什么，只是你身体本就虚弱，放血只会让你身体更难恢复。”
“你睡觉的时候，我还去找了苏莱曼，禁止他再给你放血。”
鲍德温喝着赵不言送到嘴边的温水，沉默不语，只是视线一直牢牢的粘在她的身上，注视着她的动作，安静的听着她讲话。
赵不言似乎也不在意鲍德温是否回答，喂完水后，就坐在床边，一边检查他手腕上放血的伤口一边唠唠叨叨个不停。
鲍德温手腕上的伤口有些深，深到她不敢让他自己喝水，也不敢上手诊脉。即使苏莱曼将情况说的十分严重，可她依旧无法完全相信，她还在等。她在想，她和方之岐还没有诊过脉，也许还有机会。
赵不言继续向鲍德温描述的刚才议事厅里的情形。
“真是难以想象，你每天都要听这群人在耳边吵嚷聒噪，像群无头苍蝇，嗡嗡个不停。”
赵不言检查完鲍德温两手的伤势，也停止了唠叨。她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睡了这么久，饿了吧。我去让人准备吃食。”
说着，赵不言就想起身离开，可身后却传开了鲍德温温和的声音。
“等一下，我的蒂亚，咳咳～”
赵不言听到他的咳声，慌忙转身再次坐到了他身侧。
刚才的那种淡定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