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夜。

屋内漆黑一片，连月光都没有透进来。

我轻手轻脚的爬起身，给自己穿上衣袍，在裘衣外又穿了一件厚重的兔毛斗篷，这才小心翼翼的出了门。

今天早上的时候，我让叶礼德带着我出去转悠，旁敲侧击的打听了‘墨萱’的位置。

离叶岚的院子远的很，现在的我要走过去至少得花上小半个时辰。

临近子夜，风呼呼的吹，像是冰刺划过我的脸颊，睫毛扑扑簌簌的抖着，仿佛顷刻间落满了雪，结上了霜。

我将手藏在斗篷里，眯着眼睛努力去看夜间的道路。幸好在暗鸦的那几年我没少夜间出行，虽然内力不在了，但是路还是能看到。

不仅如此，我还得提防着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好在夜间没有弟子执勤，叶岚院门前他的两个徒弟都已经去很远的弟子房睡觉了。

上天还是眷顾我的。

一路上别说人影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穿过一个小花园，又走了没几步，我就看到了‘墨萱院’暗金的牌匾。

我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门。

六夫人穿着一件暗紫色袄裙，坐在小桌旁，豆大的烛火燃烧着，烛泪缓缓的往下淌。

听闻声响，她惊喜交加的小步迎了上来，低声说：“孤公子！你真的来了！ 这里冷，我们进去说。”

我和她一同走进了内室。那里还坐着一个人，六夫人招呼我坐下，自己坐到了那人的身旁。

桌上的烛火点燃了。

我安静的看着我对面的二人。

六夫人总算不是我两次见她时的愁苦表情。这是我第一次打量她，可谓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气质如兰、秀丽婉约，端庄坐着时尽显大家闺秀，不难看出曾经也当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

她身边的男子知命之年，身姿挺拔、须发皆白，如鹰隼般锋利的眼眸此时微微带笑的看着我，眼尾的褶皱柔和了那双尖锐的丹凤眼。我意识到叶倾的嘴巴像他。

“这就是小孤了吧。 ” 中年男子友好的说，“我是叶池风，叶倾的父亲。”

“六夫人，您让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想和我说吗？ ” 我问。

六夫人连忙点头，手里攥着一方帕子，叹了一口气说：“是…先不说这个，叶岚待你如何？叶家规矩森严，你不是正当途径进来的，想必受了不少苦吧… ”

我沉默片刻，说：“尚可。”

“自从上次家族聚会，你的名字就家喻户晓。人人都说有一个漂亮的男子是…那个人的后裔，为了复仇和家主立下条约…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 叶池风问。

“没什么。 ” 我眼眸一暗，“六夫人，为什么会有人来抢叶倾的遗物？”

“唉…那不过是个理由。 ” 六夫人幽幽叹了一口气，“别叫我六夫人了，冷冰冰的。我嫁进来前叫季嫣。 ”

“季…… ”

季嫣低声说：“就是你想的那个季。”

万山季家，那个被百里山庄屠族的上一任婵月剑持有者。

“万山季家因为一柄婵月剑被百里山庄屠族，百里山庄又因为同样一柄剑被叶家屠族…孤公子，你可明白这江湖中即将腥风血雨？ ” 季夫人灰暗的眸中是跳动的烛火，衬的她略显阴森。

我安静的看了她片刻，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阿倾生前曾和我们说，是你重新找到了婵月剑，又用那剑杀死了弦的第五月。他可有告诉你，那婵月剑是什么东西？ ” 叶池风凝重的问。

“未曾。 ”

他二人对视一眼。

季夫人叹了一口气，“这个故事，就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了。你可能久留？”

我抬眸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丑时回。 ” 我说。

“那好。 ” 她点点头，“一切都发生在三百年前… ”

据传三百年前，曾有一年永夜，火种消逝，民不聊生。

同样是那一年，在某个偏僻的山峰，一道天雷滚滚而下，将那片区域照亮如白昼。

人们急忙赶过去，却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山峰上多出一块巨石，署名：神兵录。

那时的人们还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又或是什么武功大能搬山挪海，将这块巨石腾挪至此。直到不知何时，江湖中忽然传出一个传闻，说集齐所有神兵录上兵器的人便可得到升天，从人蜕变成仙。

一开始是没有人信的，直到那个时代，有两名江湖中万人之上的大能忽然为此大打出手，最后，胜利的那个拿着神兵录第一的兵器，对着凡尘大笑道：“老子要得道飞升、长生不死了！” 江湖才为此炸开了锅。

而这也是江湖中那段血雨腥风的‘光和’年大事，连皇家都被卷入其中，门派之间大打出手，屠族屠门不过举手之劳，要不是最后蛮夷入侵、一致对外，恐怕整个江湖都将在这场因飞升成仙带来的狂热中不复存在。

最后，硕果仅存的大门派将最后的力量派遣去往那偏僻的山峰，集所有人之力毁去了神兵录，至此，江湖才迎有了来之不易的和平。

然而，总是有贪婪的人做着得道飞升的美梦。

尽管明面上已经没有人知道曾经的神兵录，暗地里，大宗门蠢蠢欲动——叶家便是其中之一。

从叶家先祖开始，他们就在秘密筹谋集齐上面的所有东西，尤其是如今的叶家家主叶林峰，更是痴迷于长生不老之术。

不仅是叶家，洛神宫同样为了集齐所有神兵付出甚多，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十几年前洛神宫便停止了一切行动。

叶倾会死，不仅是因为他的武器嗜鬼剑，不仅是因为他违背叶家带走了婵月剑，更是因为他企图隐藏我——张济的徒弟。

“这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 ” 我皱眉问。话虽如此，我却已经想到了玉千琼对我说的话——叶家那场无人知晓的浩劫，我师父的前半生，叶岚六年前的任务。

季夫人幽幽的说：“叶林峰上位前，叶家也不是如今这样规矩森严，家主只手遮天。 ”

叶池风点点头，沉重的说：“当年，叶家的高层名叫天阶庭，就是如今暗鸦高层的那个名字。六位长老，一位家主，七个人各有长处，执掌叶家的一个区域。上一人叶家家主好和，于是便想结束这个荒唐的神器计划。然而，这触动了当时天阶庭其他四位长老的利益，于是内战爆发了。”

我的心脏一颤，“我师父是主和的那一方？ ”

“是。 ”

“然后他失败了。上一任叶家家主被杀，他逃离叶家，直到十六年后重新被叶岚所杀害。 ” 我的声音有些虚浮。

“是。 ” 叶池风点点头，脸上是痛苦，“我以为，叶岚杀张济只是为了自保，为了隐藏他其实是我们的间谍。直到昨天，我企图隐藏婵月剑被他告发时我才明白，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的人！幸好这些年大人不信他，因此什么都没和他说！”

“大人？ ”

叶池风不说话了，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

“你们… ”

季夫人点点头。

二人目光灼灼的看着我，不知为何，我心中泛起一股凉意。

“那叶倾… ”

“阿倾也是我们的人。当年就是他主动向大人请缨保护你、隐藏你，为了让你不要被叶林峰发现。可是没想到…唉……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被人发现呢？阿倾也…” 说到这里，季夫人又是忍不住眼眶一红。

但她这次没有落泪，而是用那种坚定的神情看我，“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得此书者得天下。

我忽然想到了那本我拿到的册子。

那句扉页上的话飞扬跋扈。

天下。江湖人的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地之下。

我沉默的看着她。

过一会儿，我说：“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就是真的？神仙只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的话本子而已。 ”

季夫人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她身旁的叶池风拦住了她，对我说：“你可知叶家有许多千年灵芝？ ”

这回轮到我异常惊讶，“许多！？”

“浮生殿的中心有一颗灵芝树，那就是仙界存在的最好证明。因为仙灵之力旺盛，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千年灵芝诞生。你若是不信，一个月后，便来找我。 ” 叶池风严肃的说，“那时，我们将会组织一场行动，你要是看了就一定会相信我们。 ”

“…… ”

豆大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

我闭了闭眼，说：“……抱歉。 ”

“为什么？！ ” 季夫人不可置信。

“我不想再卷入其他事情里。我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杀了叶岚，为我的师父报仇雪恨。而且…” 我想起了叶倾，那双漂亮的灰色的眼睛，在秋日灿金的阳光中逐渐失去神采。

我想起了那一声“对不起”。

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他曾说希望我不要卷入这场迷局。

“叶倾想让我好好活下去。 ” 我的嗓子里仿佛堵了一个硬块。

一片寂静。

许久，季夫人才哽咽的说：“让江湖和平，一样是阿倾的愿望。孤公子，你没法逃出去的。你是张济的孩子，如果叶林峰没法得到你，他一定会毁了你的。”

我垂眸看着跳跃的烛火。

半晌，我说：“我要杀了叶岚。我为此已经付出太多，绝对没有停下的可能。你们不想让我把药给他，我做不到。”

长久的静默。

烛泪顺着惨白的蜡烛缓缓滑落，然后缓缓凝固。

“罢了。 ” 季夫人叹了一口气，“罢了。你要是不想，我们也不能强求。都是命苦的孩子… 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 ”

“这个。 ” 季夫人拿出一个绣的精致的锦囊，上面漂亮的花卉纹样，“阿倾上一次见我的时候托我教他的。我知道他想送给你，可是… ” 她哽咽了一下，“他没有机会再亲手交给你了。我想，既然是他的一份心意，那么…… ”

“他亲手绣的？ ” 我喃喃问。

“是。“

我眼圈霎那间红了。

我不知道这个纹样是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绣的东西。针脚虽不细腻，可是不难看出绣这个的人一定费了许多心思，一针、一线专注的缝出了这么好看的东西。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一滴泪砸了下来，被锦囊吞没其中。

“叶倾…” 我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

“说什么呢？这不是你的错。” 季夫人也红了眼眶，“要怪就怪叶岚！如果不是他，阿倾怎么会死？是他杀了阿倾！他就该杀人偿命！”

我攥紧了锦囊。

“不管你是不是愿意加入我们，我们都会尽全力保护你！不管是因为你是叶倾爱的人，还是因为你是张济的孩子。如果没有张济，那我们也就不会有今天。 ” 叶池风越过桌子拍了拍我的后背，“好孩子，我们不怪你。”

季夫人点点头，说：“如果要说对不起，那也该是我。明明都已经快四十多的人了，却还是一听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心急。我当时以为是你向叶林峰告密，阿倾才会…但竟然是叶岚！竟然会是叶岚！ ” 她恨的几乎想把这个名字在口中咬碎。

我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心中却忽然一阵恶寒，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心脏快的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就听我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极冷的声音，缓缓地说：“聊的开心吗？孤。”

我猛的向后看去，叶岚，如同鬼魅般森冷的站在门口。冰寒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脚边拉出一个修长的影子。

他的脸笼罩在阴影中，一双灰眸比这凛冽的寒冬更冷、如同尖锐的冰，直直刺进心脏。

“叶岚… ” 我的声音像是自己从嘴里跑出来的。

“怎么？想着逃走的时候，没想过我也会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