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他拽回去的。一路上，我几乎没有勇气去看他，连腿都是软的。

我怕了。

叶岚从没在我面前发过火，而他真的生气时，我发现我竟然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回了他的宅院，那里已经灯火通明，叶礼德站在大厅沉默的看着我，叶婉离眼中隐约有幸灾乐祸。

我没能细看，就被叶岚一路拖回卧室，狠狠丢到了床上。

他的脸色极为阴沉，灰眸中仿佛有火光闪动。他伸出手，我下意识后退，以为他要打我，但他只是将手背贴在我的额头上，又摸了摸我的手。

“衣服脱了。” 他冷冷的说。

他的眼神看的我心里发毛。我和他无声的对峙片刻，乖乖的脱了外袍。

“手里拿的什么？” 他又问。

我下意识想回答，嘴张了一半，又合上了。

“与你无关。 ” 我说。

叶岚淡淡的看了我一眼，手如电般的一闪。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捏住了我的手。我手吃痛，下意识松开了，叶岚便拿过那个锦囊，放光下看了看，然后举到了火边。

“那是叶倾给我的！ ” 我大惊失色，“你想干什么？！”

叶岚动作一顿，锦囊从烛火旁挪开了一点。他冷淡的说：“叶倾已经死了。”

“我知道！ ” 我冷笑，“那是他生前要给我的。 ”

叶岚沉默片刻，还是把锦囊丢到了桌上。

他用脚勾开身后的凳子坐下，眸色沉沉的看着我，说：“你知道你突然消失让我们找了多久吗？”

“我没兴趣。 ” 我揉着发红的手腕，冷冷的说，“又不是我让你来找我的。”

“为什么要去和六夫人见面？ ”

“为什么要阻止我和叶倾的母亲见面？ ”

叶岚冷冷的盯着我，阴冷的风仿佛他身后的鬼魅探出的头。我打了个寒战，握紧了拳头。

“她和你说了什么？ ”

我被他盯的汗毛倒竖。

“没什么。关于我师父和叶家的—— ”

“说实话。 ” 叶岚不耐烦的打断了我，“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一群蠢货，以为在家主眼皮子底下搞些小动作不会被发现，实际上他一清二楚。”

我的话到了嗓子口又咽了回去。我瞪大眼睛惊讶的看着他，一时分不清他是说真的还是在套话。

“不就是张济的余孽吗？ ” 叶岚冷笑。

“……” 凉意攀着我的背脊一路往上。

室内很热，我却觉得全身都是冰凉的。

如果他们知道，那叶倾的父母…

“你很冷吗？ ” 叶岚皱眉问，“你在发抖。”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恐惧，说：“滚。”

叶岚眸色不详的盯了我片刻。半晌，他叹了一口气，“滚来滚去你也就只会这一个字。我让他们给你烧水。今天晚了，明日我再和你算账。”

说罢，他站起身，砰的一声甩上了房门。

我盯着门，半晌无话。

…

第二日早晨，叶岚果然遵循承诺。我前脚刚踏出房门，还没和修月晴说上一句话，后脚叶岚就走出了他的房间，让我进去一趟。

修月晴用略带同情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往我手里塞了一块干粮。

“聊的开心。 ” 她说，然后高高兴兴的去找叶礼德了。

我静默的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跟上叶岚走了进去。

叶岚的房间比我的大，雕花大床垂着帘帐。床旁是一张桌子，上面堆了一些杂物，还有一个毛笔架。

他坐到桌子后，示意我坐到他身前。

“……”

我坐下了。

“睡醒了吗？ ” 叶岚问。

“……” 我沉默的看着他。

“看来是醒了。 ” 叶岚平静的说，“那就来说说吧。昨日，他们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叶倾和我师父。就这样。 ” 我说。

叶岚淡淡看了我片刻，微微倾身，说：“那我换个问法。你答应了吗？”

我心中一惊。

长久的沉默，我心里打着鼓，半晌才说：“没有。”

“没有？ ”

“我没骗你。 ”

叶岚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道：“看来没有我想象中这么傻。知道为什么我怕你答应吗？”

“…… ”

“叶池风是不是告诉你，他们一月后有计划将叶家搅的天翻地覆？家主早就知道了。 ” 叶岚语气中带着讥讽，“你知道为什么家主知道，但还是乐意看着他们扑腾吗？ ”

“……因为没有理由？” 我问。

“不。因为他们不能死。 ” 叶岚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家主知道叶家还有反对他的残党，但他不知道背后的主谋到底是谁。所以，他也就养着那些他知道的小兵，这样才能让鱼儿上钩一网打尽。你要是答应了他们，还被别人知道你幽会过六夫人，孤，你也就不用在叶家待下去了。”

“……”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现在，你还想着见她吗？”

我默默摇了摇头。

“很好。就算你想见也没有机会了。 ” 叶岚点点头，“从今天开始，除了这个院子，你哪都不许去。”

“什么！？ ” 我蓦地高声惊呼，“你要软禁我！？ ”

“是。 ” 叶岚淡淡的说。我知道他绝不会改变想法了。

我站起身，默然看了他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

一个月转瞬即逝。

酉时，叶岚带着我走出了门。

冬天愈发寒冷。我裹了两层绒毛，却还是觉得手指冰凉，脸颊发痛。

走在我身旁的叶岚注意到了，无声的撑着伞，站到了我的斜前方。

冷风被他挡住了。

我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还是没有道谢。

一个月，再多的怒火和仇恨也已平寂，剩下的只有悲伤和平静。

我知道，我所图谋的很快就要成为现实了。

然而当时间真的到了这一刻，我却觉得我并不开心。

我告诉我要恨叶岚，可是如今，我却迷茫了。

恨叶岚、恨叶岚…我该恨的到底是叶岚，还是叶岚身后庞大的叶家；我该恨的究竟是他，还是叶家心狠手辣的家主叶林峰？

我凝视着叶岚宽阔的背影，却在他转头的时候移开了目光。

这三个月，细细回望，我再怎么费尽心思想抓出他的缺点，却也明白叶岚对我当真不差。

他说他不害我，我一开始还不信，后面也是真的信了。

抛去仇恨，在叶岚府邸的这些天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论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叶岚都会大手一挥丢下一袋金叶子让叶婉离去买。

有时候我偷偷炼别的药时，我确信叶岚看到了，但是他却从不阻止，也没和任何人说。

不过我心中的一小块地方还是担忧季夫人和叶池风，于是我去问了，叶婉离瞥了我一眼，说叶岚仁心，不知用什么方法把那几十棍撤了换成禁足，叶池风性命无忧。

“他们说叶岚大人白眼狼，我真替他委屈。 ” 叶婉离喃喃的说。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叶岚？ ” 往常我对她和叶岚从不敢兴趣，但那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我竟然问了。

叶婉离斜睨了我一眼，说：“也就你猪油糊了心，任何人见到叶岚大人都不会讨厌他。”

“…… ”

“叶岚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叶婉离说，凌厉的眼神在想到叶岚时不自觉的柔软下来，“你知道叶家的内姓人和外姓人吗？”

“…不知道。 ”

“内姓人是叶家人，外姓人是后面才进入叶家的，或入赘或收养…总之，他们原本不姓叶。 ” 叶婉离说，“我刚到叶家那年被一个叶家的内姓小孩诬陷偷了他的竹蜻蜓。那时，他是我们之中的霸王，他的父母都是叶家有地位的人。没有人帮我，我因偷窃罪被告到惩戒堂。在叶家，不管是成年人还是孩子犯下罪责都是一样的处分…… ”

“叶岚担保了你。 ” 我说。

“是。只有他信我，不仅帮我沉冤昭雪，还将我收做了他的弟子。从此，我的地位一路水涨船高，曾经仰人鼻息，现在却亲手将他们踩在脚下！” 叶婉离说，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

“但你还是一个外姓人。” 半晌，我说。

“但外姓人和外姓人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 叶婉离像被踩到了尾巴，猛的说，“我是叶家六公子的首席弟子，我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是叶岚大人救了我，是叶岚大人给予了我权利！”

因此，叶岚是她的救世主。

如今，我站在寒风中，叶婉离的话不知为何回荡在我的耳旁。

年轻的叶岚耐心的聆听了一个小孩的冤屈，并细心的将真相大白于天，将一个备受煎熬的灵魂救于水深火热之间。那是一件小事，但在叶家这种弱肉强食的地方，这却不只是一件小事。

叶岚，执行叶家规则的同时，你又为何没有被同化成踩高捧低的败类？

我当真无法想象一个好的叶岚吗？

不，我可以的。

十二岁那年，那个面色苍白愁苦，问我金秋是否悲伤的人；那个离开时点住我穴道让我替他说对不起的人；那个会安静看我的人；那个沉默着关心我的人……

有时候就连我都会有一瞬恍惚——在陈暮的夕阳下，叶岚没有泪痣的侧脸安静平和，仿佛他体内一半的灵魂不知不觉的变成了叶倾。

爱和恨交织融化难分你我，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如今我到底是什么情感。

叶岚，你当真像你表现出来的一样对师父的死无动于衷吗？

你当真像你口中表现出的讥讽一样厌恶你的父母吗？

可是，你又为什么要杀死叶倾？

叶倾那张死不瞑目的脸，那声道歉，在我的梦中出现了无数次。

难眠的深夜，我摩挲着叶倾留给我的两样遗物，就好像他还在我身边。

就好像，支撑我活下去的依旧是恨…

叶岚停下了。

觥筹交错的厅堂里歌舞升平，离主座最近的地方已经零零散散的坐上了人。

“跟上。 ” 叶岚轻声说。

这次他没把我抛在一旁。

两排叶家弟子如幽灵般站着，融入黑暗。我走到了叶岚的座位旁，他端正的跪坐着，依旧是那熟悉的木讷表情，睫毛在他的动作中微微颤着，深邃的眼眶投下一片阴影，那颗泪痣就在阴影旁，烛火的映照中格外显眼。

我看了他许久才移开了目光。

我没有错认过叶岚和叶倾。我对于叶岚的感情，并不是来源于叶倾。

因此，我反倒更加迷茫了。

我只教过自己如何恨，却从未教过自己如何去不恨。

他杀了师父和叶倾，难道我不该恨吗？我不该用尽生命去为他们复仇吗？

叶岚…我到底该不该恨你？

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可以给我答案。

舞姬散去的时候，交谈声戛然而止，叶林峰身后跟着叶家大公子，亦步亦趋的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