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声音来自季嫣，另一个声音有些沉闷，似乎被闷在什么东西下，可是我并不陌生。
如果要我形容的话，我觉得那个声音有点像叶倾的声音。
想到这里我有些发愣，然后猛的想起当时叶倾给我的两样东西都被我贴身携带，但是地牢三天，我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如果说被叶岚拿走了…我决计不信他会好好保存。
我一个激灵爬起身，身体因太久没有活动而有些酸痛。床尾堆了一小堆衣服，是给我穿的，我艰难的挪过去扒拉了一下，那个荷包虽然不在了，可是那块木牌却全须全尾的放在里面。
一时之间，我几乎都要喜极而泣了。
“你先回去吧，我来照顾他。 ” 那道沉闷的声音说，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我和一双灰色的眼睛四目相对。
我张了张嘴，一句话卡在嗓子眼，忽然有一个音节想要脱口而出。
那是极为漫长的几秒。
而我还是把那个字节咽了回去。
这不可能。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这绝不可能。
可是，我却再也抑制不住心脏的震颤和跳动。
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绝对不要去往那里想。
不要给自己希望。
你知道，他已经死了。
可是…为什么心却会跳的如此快。
在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时，我看向他的目光竟然都带上了期冀。
而他，伸出了那只苍白修长的手，缓缓地摘下了他的木头面具，一如我们初见时那样。
黑色的衣袍在暖光中柔和下去，他的脸先是被光笼罩，然后才缓缓的褪去色彩。
那双灰色的眸子，那张干净的脸，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朴素的头冠束起。
那是…
那不是…
那是…
“小孤。 ” 他说，声音温雅。
我颤了颤，竟就这么落出了一滴泪。
“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成他的样子？你是叶岚？ ” 我张口问，声音却已经哽咽了。
没有那颗瑕疵般的痣，没有那令人愤怒的蓝调。
他是——
俊俏的男子幽幽轻叹，黑色劲装衬的他身形修长挺拔。他缓步走过来，带着寒冬为数不多的暖意，在我呆滞的注视下一步一步的走到床边，蹲到我的面前，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小孤，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
眼泪唰的一下从我的眼眶跌落，一发不可收拾，一滴接着一滴落到身上。
“叶…倾… ”
我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脸，可是那双扭曲的手却猛然冲入我的眼中。我惧了，连忙想要缩回手，藏起来，叶倾却先一步的抓住了它们。
“对不起。 ” 他说，眼圈红了，“小孤，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的。”
那双雾蒙蒙的灰眸像是冬天灰暗的天空，可是再怎么灰暗，都是忧伤而温柔的。
“你怎么活着？ ” 我攥着手，语带抽泣，“我以为…叶岚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
提起叶岚，叶倾的脸色一黯。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的药，叶岚给了我。”
“他说他没有。 ” 我说，“我真的以为……叶倾，当时你为什么不跑，你傻不傻啊…你傻不傻…”
“我只恨我没有早点摆脱他们。 ” 叶倾低声说，“你…小孤…你疼不疼？有没有不舒服？ ” 他捏住我的肩膀，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眼眶已然湿润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没事，我不疼，可是这么多天的委屈却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股脑儿的宣泄而出。
“我疼…叶倾…我疼……”
事后想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这么丢脸，竟然一下子扑到了叶倾的怀里，在他的胸口哭泣，简直是成何体统。叶倾抱住我，在我耳边说都过去了，眼泪也吧哒吧哒的掉。
我们温存了好久，直到修月晴过来找我，结果忽然看到我们两个抱成一团尴尬的大喊一声转头就跑，我们还不知能抱到多久。
明明只有三个月，我和叶倾却仿佛几个世纪都没有见面，仿佛生了一次又死了一次，仿佛分开了一整段不同的人生，怎么看都看不够彼此，怎么摸都摸不够对方。
我沉默的一抽一抽擦着眼泪，用的是叶倾的手帕，并清楚的知道我耳朵红透了。
叶倾就这么动也不动，安静的看着我，明明曾经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时刻，现在的我却怎么样都觉得别扭。
终于，我受不了了，小声说：“你别看我了。”
叶倾“嗯”了一声，没动。
我浅浅瞥了他一眼，叶倾目光专注，眼睛还泛着浅淡的红，那让他本就不甚凌厉的面具线条看起来更加柔软，目光专注而深情。
天啊…深情…
我用内侧的手摸了摸脸颊，烫的。
“你别看了。” 我说。
“我想多看看你。” 叶倾轻声说，“小孤，我真的好想你。”
叶倾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期冀、几分哀求。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柔软的神情。
“…… ”
我…我举双手投降。
“喂！不是，修月晴，你自己羞的不敢见他们关我什么事？你不乐意去横插一脚我就愿意吗？我是谁？我可是大名鼎鼎的洛神宫亲传弟子戚言！我的傀儡还没上油呢！诶！ ”
“我管你要干什么！赶紧跟我过来！ ”
“怎么！？你离开我不敢见人吗祖宗？ ”
“是啊是啊！怎么地你不乐意？ ”
“…哎呀，既然大名鼎鼎的神医都开口求人了，那我就勉为其难—— ”
“安静！ ”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和叶倾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我眼睛红吗？” 我眨了眨眼，悄声问叶倾。
叶倾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我， “你凑近一点。”
我乖乖的把脸凑了上去，叶倾眼中狡诈的笑意一闪，飞快的啄了啄我的嘴唇。
我猛的睁大眼睛看他，就见叶倾一本正经的说：“嗯，有点红。”
我气急败坏的咬着嘴唇瞪他一眼，说：“贼心不死！快点，快把他们赶走，就说我在睡觉！”
叶倾这时候就摇摇头，说：“这可不行。小孤，修小姐是你的大夫，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将她拒之门外。 ”
我撇了撇嘴，忿忿的踹了一脚叶倾，被叶倾反手抓住塞进了被子里。
“别乱动，小心伤口裂开。 ” 叶倾颇为正人君子模样的说。
“才不会。如今我的内力回来了，我就可以自己运功疗伤，师父可是特意教过我的。 ” 我说，这才想起了什么，问，“说起内力，为什么我的内力能回来？是谁解开的？ ”
叶倾神色有些古怪。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小孤，你别生气。”
“生气？谁给你的？ ” 我有些疑惑，然后脸色蓦然一变，“难道是叶林峰？！他是不是强迫你做了什么？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
“叶林峰？” 叶倾反倒有些疑惑了，“不，不是。是叶岚。”
“…… ”
“你…”
我抓着被子挪回了床头，淡淡的说：“哦，他啊。 ”
叶倾有些惊奇了。他问：“你不是很恨他吗？ ”
我冷笑一声，“叶岚——他也配？”
叶倾嘴唇一动，显然还想问些什么，但这时，门外的修月晴终于做好心理建设敲响了门。
“那个，叶大哥，你们… ”
“进。 ” 叶倾淡淡的说，从我床边站起身，悠悠理了理衣服。
我抱膝靠在床边，安静的看着他。叶倾这副对旁人严肃正经的模样，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了。
很久没有见过，因此如何看他都觉得新奇，都觉得不够看，巴不得我一睁眼就是他，一闭眼也还是他。
有叶倾在我的身旁，我仿佛就能忘却曾经的一切爱恨，成为那个无忧无虑的小蘑菇，叽叽喳喳的说着各种各样的有趣玩意儿。
但我知道，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曾经的我或许真的有那个机会放下一切，和叶倾离开。
可是如今的我已经没有了。
叶倾…叶倾…我怎么样都好，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我已经在这个名为仇恨的泥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如果闭上眼睛真的能看见你该多好，我就不会重新想起地牢里那惨无人道的三天，我就不会想起叶林峰对我师父的暴行。
如今的我，已经再也没有放下仇恨的可能了，就像我那双扭曲丑陋的手，也再也不能复原了。
你说恨还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只要尝到了，就再也放不下了。
但是不管如何，我曾经以为失去的竟然完璧归赵、失而复得。
在这里歪头看着叶倾鲜活的侧颜，仿佛就是从命运里偷来的时间。
从没想过我还能安静的凝望你，从没想过我们还能相视一笑。
如果这就是幸福，那让时间定格在这一刻该多么美好？
有一个爱我的人、有一个我爱的人；寒冬即将过去，初春的温暖含蓄的探出枝桠...
忘掉恨，放下仇，在这一刻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孤，或许并不生长在阳光，但却有人为我遮风挡雨。
或许那人并不完美，可是在我心里，他又如何算不上是——
美玉无瑕。
【尝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