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召见易禾并无要事,只是听他摔伤了腿,悬悬在念,非得看一眼才放心。
她略有松弛的脸部淡妆轻抹、仪表庄静,先问了摔伤经过,又问太医的说法、问这伤腿何时才能完好。得知只是轻微扭伤后,眉心沟壑淡化,徐徐吐出一口气。
掌心盖上扶手,尖长护甲与漆面无声刮痧。
“哀家一不在,就有人要开始蠢蠢欲动了。”皇太后声色平淡,胸中狠戾之气融化于口脂中,如鲜艳朱砂。
她侧头,又望向易禾:“你自己也要小心。尤其莫与皇贵妃和皇五子走得太近。”
朝廷不会立一个残疾皇子为太子。这一次得易长祀相救,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这次事故,还是在她、在尹氏一族脸上扇了个重重的巴掌。
自皇帝登基、尹氏盘踞一方后,太后许久未逢敌手了。
“是,皇祖母。”
“娘娘,”这时,有宫女碎步入殿,屈膝一福,“德妃娘娘求见。”
“冬枝。”太后轻唤,贴身嬷嬷立时端来一方铜镜。
太后望向镜中,伸手拂过发髻边的银发,将朱钗凤冠扶得一丝不苟:“回去后好生将养,桌上的糕饼是为你准备的,都带回去吧。”
“让德妃进来。”
易禾低头:“阿禾告退。”
喻谨推着轮椅,轱辘滚过锃光瓦亮的地板,与另一行人擦肩。易禾与德妃相互颔首,未着一辞。
只是轮椅步缓,待出了大殿,秋风萧瑟中,还能隐约听到一点殿内的对话。
是德妃在说话。
“娘娘凤临天下——无人敢令娘娘不喜。”
……
回程脚步缓慢,轮子碾着一地金桂入殿,易禾差点被满地珠光宝气晃花了眼。
喻谨所言居然未有半分夸大其词,眼前瓷品油亮、金银发光,目之所及每一件宝物都价值不菲。桌上放满了,便只好堆放在地,活像从哪个宫室里洗劫了一番。
易禾停在桌前,伸手抚上一颗拳头大小、油润半透的玉石。
“殿下,此物为垂棘,又称夜明珠,无油无蜡也可在夜里发光,实为一奇物。”喻谨目光垂涎,“皇后娘娘给您留的私库里便有几颗,只是没有这般大的呢!”
易禾又伸手去碰桌上一只宝盒,拨开锁扣掀盖,里头居然是一整盒晶莹饱满、光可鉴人的金瓜子。
他把五指都埋金瓜子堆中,来回搅了搅,金属相互碰撞,连声音都好像标了“昂贵”的价码,听得人身心舒畅。
“这也舍得给,看来五弟家底很是殷实。”易禾挑眉,“我记得,皇贵妃的父亲只是从四品的秘书少监?”
明面上,自己最得圣宠,理应得到最多封赏,但看喻谨表现,他的财力竟是在易裴贤面前落了下风。不是皇帝偷偷开小灶,就是母族的支持了。
秘书少监…听上去也不是什么油水丰厚的官职啊。
“殿下有所不知……”
喻谨蓦然转头,将左右侍立的其余几人挥走,随后才凑近易禾耳畔,谨慎低声:“皇后娘娘在时,我娘侍奉左右,得知了一些秘事。”
“话说先帝爷当年,属意的皇后人选并非如今的兰太后娘娘。”他说。
兰太后——先帝皇后,诞下的两位皇嗣尽数夭折。现虽与尹氏同为太后,但到底弱势了一大截。
说着皇贵妃,怎么反扯上了兰太后?易禾眼神微动。
“只因先帝即位不久后,举国境内居然同时发了天灾。地动、洪涝、飓风…屋漏偏逢连夜雨,宪宗爷在位时与沅族打了仗,留给先帝的国库空虚。一时间民不聊生,渐渐地有一股说法从民间传出,说——”喻谨停声,只留气音,“……说先帝爷不堪此任,不是真龙天子,德不配位惹怒上天,这才降下神罚。”
“这时,一富贾挺身而出,倾尽家财为朝廷献粮献钱。那商贾原来竟是江南第一富商,骤然解了先帝爷燃眉之急、稳定了民心,还压下了哗变,为表彰其护国大功,先帝爷便娶了富商之女,立为皇后,是为今日的兰太后。”
易禾点头。
“那富商同样被授了官,还受封为皇商,做起了朝廷的生意,家财累积,竟慢慢做成了大俞第一商贾。”喻谨又说,“富商仅有兰太后一女,兰太后所出又尽皆夭折,而后富商便从兄弟那儿过继来一孙女……此即皇贵妃。”
皇贵妃…和兰太后有关系?易禾一愣,小九怎么……
【皇贵妃和兰太后有关系?!!】小九眼睛瞪得比他还大。
易禾:“……”
他低头摩挲着下颌,困惑道:“若兰太后与皇贵妃是姑侄,她二人姓氏为何不同?”这段时间也从未听说这两位有什么关系。
喻谨回:“因皇贵妃之父…乃是位赘婿,入赘后才得封的官,皇贵妃也随母姓。”
原来如此。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虽说钱粮乃生存之本,但空无权力而抱守金库,只会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权力侵吞。族男入赘到官家,也算是一种自保手段。
……皇贵妃原来背靠的是大俞第一商贾,难怪会得恭衡帝的扶持,与鹰视狼顾的尹家相制衡。
但。
易禾瞥了眼喻谨。
这种不为人知的秘密,仅是因为母亲侍奉皇后便能打听得到……吗?
正在二人密语之时,门房太监突来通传:“殿下,八殿下来访求见。”
易禾拍拍喻谨的肩,让他退开,懒声道:“让八弟进来。”
易珩甫一入殿,易禾便默默盯着他瞧,见他唇角轻抿,目色轻跃,一举一动都不见阴霾,仿若真是无忧无虑的十四岁少年。
……奇怪,总感觉自去了一趟秋狩,易珩就变了个人了似的。往常的阴沉、湿冷,不情不愿,全都化雪消融。
也不知是埋到更深处去了,还是这孩子的心理状态又发生了变化。
易禾歪了歪头。
而在易珩在他身前蹲下身,道长久不行动会筋骨不适、要给他揉腿时,那股奇异观感涌至巅峰。
为方便揉捏,易珩居然直接半跪在地,衣物摊在地表,蹭了尘土,连着他贵为皇子的地位好似也矮了一截。
小腿肚上传来的揉捏力道正好,既没有偷懒只装个模样,也没有暗地使坏掐他一把。
喻谨见状微惊,连亲手赠送外号“邪恶小八”的小九都怜爱了。
【这么看,小八还是很乖的嘛。】它啧啧称赞。
易禾的脊梁骨上却反而窜出股恶寒。
他突然道:“八弟,抬头。”
易珩乖觉抬头,却在下一秒被掴到一侧。
“啪”地一声,力道不轻不重,声音却响亮。
满室人顿时愣神,惊疑不定。喻谨以为易禾动怒,率一众宫人匆匆跪下,而易珩却就着撇头的姿势愣了许久,才慢慢转回头来。
他困惑而受伤地望来:“弟弟可是惹皇兄不快了?”
易禾始终目视着他。即便无缘无故挨了巴掌,易珩也没泄出哪怕一丝怨怼、愤恨,只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嘶——易禾牙酸,伸手摸摸他的脸,若无其事说:“没,刚刚你脸上有只飞虫,是我不小心打重了。”
“不用揉了,起来吃点点心吧。”易禾摸不清易珩所思所想,但他没有虐待未成年人的爱好,把他从地上拉起,“这点心刚从皇祖母那儿带来,比我这儿做得更好吃,你尝尝。”
易珩毫无犹疑接受了那一巴掌的理由,脸上又欢喜地笑起来:“好。”
脸颊左侧,火热烫人。
巴掌扇得不重,没留下印子,但在被人抚摸过后,却迅速升起了温度。好像在提醒自己:刚刚曾受人一掴。
这是易珩生来第一次的体验…怎么可能不铭记在心。
“皇兄,这板栗糕确实比上回的更好吃!”易珩左侧牙关重重咀嚼,食物堆积在脸颊同侧,腮帮鼓起。他咧嘴解颐。
脸骨上还连着些许婴儿肥,不含阴霾欣喜自乐时,还有几分天真的影子。
——天真,等等。易禾猛然回过味来。
像易思丞。如今易珩的言语举动,恰似成长到十四岁时易思丞该有的模样。
日头渐隐,易珩在摇桂殿中逗留了许久,在传膳前起身告辞。
“等等。”易禾把人喊住,探头往柱旁一群宫侍扫去,点中一人,“你…叫佑闻?”
被点中的却是易珩的随侍。
“回你们殿下宫里,多喊几个人来。”易禾说。
易珩:“皇兄?”
易禾探出食指,空中划出一大圈,袖袍带风:“这些,还有这些,你都带回去。”
他所指的,赫然是今天刚从易裴贤宫中洗劫来的战利品。
喻谨不解:“殿下…”
“我不要他的东西,我也不缺这点金银。”易禾靠在轮椅椅背上,眉眼神色清淡,“至于我要的,已经拿到了。”
喻谨还是肉疼,难捱好奇:“殿下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易裴贤不爽。
易禾但笑不语。
易珩则被这天降之财砸得眩目。
他封赏稀薄,平日要开销、要给下人赏银,甚至要接济当时不受宠的母妃,捉襟见肘。但易禾今日所赠,直接可令他高枕无忧。
“皇兄……无功不受禄。”易珩只当易禾又要验他,一颗心七上八下。
易禾却不容置喙地摆手,吩咐:“给你你就收着。喻谨,若八弟那儿人手不够,你再派两人帮衬着。”
……不是做题验他??
易珩止住千思万想,颊侧温度再次滚热起来,惝恍迷离中弓身做礼。
“那……弟弟多谢皇兄。”
有人陆陆续续将殿内名器金银搬走,声音细索。喻谨强忍不舍,目送最后一批财宝运出,回身收拾易禾从学堂带回的课业纸。
“殿下,这些课业纸,奴才照常放入书房了。”
“嗯。”
喻谨从书房反身而回:“殿下……”
易禾看出他有话想说:“怎么了?”
天色昏暝,喻谨拾出一根蜡,插入烛台点起烛火:“奴才斗胆。金银虽只是外物,却没有嫌多的道理。”
易禾回眸看他,觉得喻谨似对这些金银格外在意。隔着道烛火,他看到对方眸中橘光跃动。
“前朝后宫风云莫测,殿下该收些立足之本。”喻谨似在感慨,似在忧愁,“谁又能保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