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笙昏迷了多久,伶舟便衣不解带地贴身照顾了多久。她的精元受损,她便守在一旁打坐养神,看着眼前那人相对而眠。
姜向挽不时来寻风笙,皆被风笙下山赚钱为由打发,起初她还嚷嚷着要跟着一起下山,直至伶舟给了她一个编篮子的活计,她才安生下来,待在竹落轩每日编些篮子赚钱。
青衣众人不知风笙究竟是何身份,也弄不清楚伶舟为何会突然转变对她的态度。但既然是君上的事情,她们也不好过问,只能在路过之时多瞥几眼,盼着能瞧出些端倪来。
昏睡近一个月,风笙才眼皮一跳,挣扎着睁眼。纵使伶舟每日都给她按摩筋骨,但终究比不上下地行走,风笙嘶了一声,费力地抬起胳膊轻揉沉重的眼皮。
近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风笙缓缓睁眼,眼前的浓雾中出现一个隐约的轮廓,她张开干裂的双唇,试探性喊道:“伶舟?”
那人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指,轻声应道:“我在这。”
“你——”风笙的视野逐渐清晰,她才得以看清眼前这人。伶舟的脸庞清瘦了不少,使原本就瘦削的下巴显得愈加尖锐。她的眼眸一改往日的冷漠,眸光荡漾,带着欣慰、关切、以及难以言说的情愫。
风笙轻咳一声,带出胸腔内的血气。她咂巴着嘴里的血腥味,弱弱问道:“我们现在是出去了?”
伶舟握着她点头:“出去了,现下你就在我的寝宫。”
“你的......”风笙吓得花容失色,撑着身子就要起来,“我怎么会......我可不是故意打扰你,我——”
伶舟按着她的手背,止住她的话头:“没人说你,你受了重伤,住在这方便我照顾你。”她的视线低垂,撩起风笙的衣袖便急切问道,“这道伤,你可记得如何而来?”
风笙缓慢地眨了下眼,指尖摩挲着手腕上的伤痕:“自我记事起便有了,至于如何来的,我记不清了。”
伶舟二话不说,撩起自己的衣袖与风笙的手腕并在一起:“见到我的,你可有什么印象?”
风笙瞪大双眼,凑近讶异:“怎会这么巧,你这也受了伤?”
伶舟无奈一笑,难得耐心解释:“这不是伤,是有丛氏的结印。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手腕上的那道,便是玄凫氏的结印。”
“玄凫氏?”风笙深吸一口气,连忙摇头,“不可能,我若是玄凫后人,又怎会弱不禁风,连一只野鸡都抓不住。况且这是我头次来到蜀地,对你,对此处,没有丝毫印象。”
“那你可知,非我族类,无法触碰青衣禁咒,可你不仅来去自如,还轻易破解了傅念的禁咒。”伶舟看着风笙,“傅念可是青衣族女中施咒最厉害的女子。”
风笙低头回忆。
“那日下山见到的巨人,你可还记得?”见风笙目光闪烁,伶舟接着道,“谷波一族世代不能言语,但能听懂旁人意思,也由此被视为通神的使者。往常祭祀,便由谷波族长手握有丛锦缎,走在玄凫有丛二王前头,代替她们与神明沟通。”
“谷波一族向来性格暴戾,上回你所见的,便是族中最顽劣的谷波奇,可那次他可有对你不恭?”
风笙仔细回忆一番,哑着嗓音回复:“自然没有,他一见我,便朝我跪下,手舞足蹈的,我还以为是他上山渴了,特地带他到一边摘果子。”
伶舟缓缓呼出一口气,向风笙柔声解释:“谷波一族,向来与玄凫氏心灵相通,哪怕未曾谋面,只要是玄凫血脉,便能令他们天生地臣服于你。我虽贵为君上,但那谷波奇便只认玄凫王,哪怕这般熟识,他也难免对我等粗鲁。”
“唯独对你,是例外。”伶舟摇头,为曾经的犹豫感到无奈,“自那日起我便有所怀疑,奈何过去这么多年,你的容貌又发生了变化,此等大事,我不敢贸然下定论。”
“后来的失魂术、鬼王的那次偷袭、你能听到念魔的嘶吼,种种迹象都清晰表明,你便是玄凫一脉,你就是......”伶舟及时止住话头,看着风笙沉默不语。
风笙靠在墙壁上,逐步消化伶舟给的一大堆信息,良久,她抿着苍白的双唇摇头:“不可能,我自小就生活在良渚,什么玄凫,什么谷波,什么念魔,我通通没有印象。”
伶舟不紧不慢:“你是何时来的良渚?你所说的姨母,又是何人?她又是如何向你描述你的母亲?”
风笙被伶舟的一大堆问题打得晕头转向,她重重地眨了两下眼睛,晃晃脑袋回忆道:“自我四岁记事,我便在良渚生活了。至于我的姨母......她既是我的姨母,自然是我母亲的姐妹。自小她便说我的母亲为奸人所害,教我低调行事,万万不能被奸人发现,到时性命堪忧,惹上祸端。”
伶舟唇角微勾,心里有了大概的答案。她温柔地为风笙掖好被子,语调柔和:“今日你才醒来,我不与你多说,来日你休整好了,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到那时,你是不是玄凫一脉,自然见分晓。”
风笙被那人态度的突然转变搞得战战兢兢,她的身子后仰,奇怪地看着伶舟,嘴里轻声嘟囔道:“你突然对我这样好,实在是让人诡异,不如,你继续翻我白眼吧,这般我倒能习惯一些。”
--
自打风笙苏醒,姜向挽便每日来月湾宫寻她玩耍。如今风笙的身份不同于往日,伶舟也不必防备着姜向挽,路途中也不再蒙着她的眼睛,就是她要与风笙住在一起......
伶舟也未曾拒绝。
这段时间把姜向挽闷得够呛,彼一见面,她便滔滔不绝,先是倾诉自己对风笙的想念,再是抱怨风笙竟一走这么多天,害得她担心了许久,最后一扫方才的不满,兴致冲冲地与她分享近期她所见到的新鲜事。
“风笙,那个被唤作君上的女人先前向我打听姨母的住处,说是要将她接过来与我们一同居住,此话当真?”已是深秋,地上落满了各色的树叶。姜向挽爱极了这些花花草草,四下收集在怀里,抬头问道。
风笙回想起初醒时伶舟说的一大通话,满不确定地点头:“应该是,此处物产丰富,气候宜人,将姨母接过来也方便我们照顾她。”
“可是......”姜向挽起身,挑出最好看的花朵编成一束递给风笙,“姨母不是不喜欢远行吗?她们这般去请,她会来吗?不如我们早些回去,既然你已找着药方,我们回去照顾也是一样的。”
风笙明显犯了难。她清楚姨母的性子,哪怕随着部队不断迁徙,但姨母爱极了良渚这样的世外桃源,儿时她也曾厌烦这般不断奔波迁徙的日子,斗胆向姨母提议,皆被她厉声训斥了回来。
自那以后,风笙再没冒出过搬去别处生活的念头。
姜向挽拿起花束在她眼前晃悠两下。风笙的意识回笼,焦点聚集在姜向挽脸上,回答:“没事,伶舟会有办法的,她......”
傅念突然出现在姜向挽身后,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傅念往一旁退了半步,避免自己又不经意吓着地上那人,俯身朝风笙行礼道:“君上唤您过去一趟。”
风笙被傅念突然的恭敬吓得手足无措,她急忙起身,掌心往上掂了两下:“不必如此,往日你如何对我,往后照常便是。”
傅念话不多说,点头侧身,示意风笙先行一步。
玄武宫就在月湾宫的一侧,屋檐一角挂着人身鸟面的图腾,檐角各挂着一串鹰形铜铃,圆睁的大眼,尖锐的钩喙,铃舌呈獠牙状,以“8”字形链环串联起来,微风拂过,叮当作响。
大门上雕刻着一对展翅高飞的鹰,与初入蜀山时瞧见的鱼鹰相差不远。风笙清楚,所谓的玄凫一族自古以来便被视为鱼鹰的化身,其住处满是鱼鹰的纹饰倒也说得过去。
伶舟站在门前,看着风笙缓缓靠近。她四指置于右手掌心猛地旋转,往两边一拉,八指相扣,大门上骤然出现闪烁着蓝光的鹰纹。她缓缓伸直四指,自额间抽出一缕真气注入其中,门上的鱼鹰仰头啼鸣一声,挥动长翅消失在视野之中,大门也跟着松动,开出一条细缝。
“此处便是玄凫一脉自小生活的地方,你可还记得?”伶舟偏头看向风笙,推开大门轻声问道。
风笙站在原地愣神许久,迟钝地摇头:“我没有丝毫印象。”
“无妨,许是你手腕间的伤痕封印了你儿时的记忆,多过些时日,你自然会想起来的。”伶舟朝里看去,望着正中间轻声低喃,“况且,还有一样东西能够证明你是不是玄凫一脉。”
风笙跟着走进,只见殿内一片漆黑,两侧的几根圆柱顶上皆雕刻着几欲翱翔的鱼鹰。它们的神情生动,尖喙半开,圆睁着双眼齐齐看向正中间放置着的金杖。
风笙看不太清,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上几步。大殿高处支着一散发着光芒的金杖,周遭一片漆黑,唯独它为四周提供了光源。这金杖长约不足一人,粗细不过二指,风笙定睛望去,只见金杖的周身刻着两对鱼形与鹰形纹饰,各由一支长箭贯穿。
风笙微微蹙眉,脑内逐渐涌起一阵波浪,刺激着她的神经,使她无法再度聚焦视线。她低着头,缓缓抬起她的手腕,可衣袖间再没寻到她的金丝手链。
“这金杖,便是历代玄凫王的法器。”伶舟上前,在她身后说道,“金杖向来认主,若是旁人,便是使了再大的力气,也无法将它拿起。”
“但玄凫王不同。”伶舟握着风笙的手腕,使其对着金杖抬手,“哪怕只是稍一伸手,那金杖便能感知,即刻落在掌心。”
说罢,伶舟便退后几步,催促道:“你试试。”
风笙下意识拒绝,摆手道:“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是......”
伶舟冲她抬了下下巴,柔声道:“试试便是。”
风笙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踌躇间,试探性地翘起手指,在伶舟的注视下缓缓抬起右手,屏息凝神,又怕又期待地盯着正中心的金杖。
大殿内如死一般寂静,伶舟的手指藏在衣袖之中,紧紧地扣着指腹,指尖能清晰感受到每一处的血液流动。
风笙紧咬着嘴唇,连双眼都不敢睁开。她的手臂撑得有些发酸,悬在半空许久都没有想象中的动静。风笙缓缓睁眼,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向身子紧绷的伶舟:
“你看,我说了我不是。”
伶舟的身形微晃,她快步上前,捉住风笙的手腕再度向前,可等了许久,远处的金杖却没有丝毫反应。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风笙转动手腕,从伶舟的手指间抽出来,“我就是个普通的姑娘,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玄凫王。”
伶舟被眼前那一幕所打击,她耷拉着肩膀,双目失神地看向脚尖,难以置信地低喃:“怎么会,明明有这么多迹象都表明......”
风笙同情地轻拍伶舟的肩膀,在她耳边安慰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志向,能够安稳度过余生便足矣。像我这样的人,不是你要找的玄凫王,你应该高兴才是。”说罢,便要搂着她的肩膀往外走去,早些走到阳光下去。
伶舟失魂落魄,任风笙推着她出去。
霎时,身后传来一阵异响,两人齐齐回头望去,只见支架上的金杖发出阵阵颤动,周身的金光愈加闪耀,风笙被刺得抬手遮住眼睛,还未等她睁开双眼,远处的金杖嗖地腾于半空,在黑暗中转了几圈,径直朝二人飞来。
临近两人,金杖突然放缓速度,稳稳悬浮在风笙眼前,静待她睁眼。
风笙惊恐地看向伶舟,后者一改方才的颓丧,站在对面欣慰地看着眼前的金杖,眉头轻轻一挑,示意她快些伸手。
金杖周身都闪耀着刺眼的光芒,风笙颇有些畏惧,手指欲伸不伸,在即将触碰之际又猛地收回手。伶舟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她的动作。
风笙看了眼伶舟,垂眸端详着金杖上的纹饰,一鼓作气,伸手将其牢牢紧握。
一股真气自掌心涌入血脉,风笙的碎发被吹到耳后,眼前的金光辉映着她的荣光,眼中又喜又惊,她的双唇翕动,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不安地望着伶舟。
那人却是安然目睹她的惊诧,牵起她的小指,柔声道:“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