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聆有几秒的怔愣。
像是沉寂多年的湖泊突然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晃晃悠悠地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哪怕石子很快就沉了底,水面上的波纹却久久无法平静下去。
在很早之前某年某月的某个时刻,月朗星疏,夏夜的风卷着热气,石桌上放着一盘沁凉的西瓜,江听歪着脑袋认认真真挑选哪个看起来最甜,问他:“哥哥,你真的不吃吗?”
彼时江之聆膝盖上翻着一本图册,是他答应有空的时候在奶奶的课上当助教用的,花花绿绿的一片涂鸦,闻言敷衍地点点头。
刚巧从走到旁边的江茗笑出声,她帮江听挑了一块又大又甜的,弯下腰端详着江之聆的表情,笑着叹了口气。
“聆,总是这么冷着脸,以后很难讨女孩子的欢心哦。”
江听啃着西瓜,说话含糊不清地在一边附和:“就是就是。”
“哦。”江之聆心说自己已经跟两个女人处够了,默不作声地把头偏到一边去。
江茗却依旧相当来劲,她上手捏了捏江之聆的脸,终于在小孩儿的眼神里看到了些惊讶的情绪,又没忍住揉了揉才慢悠悠地松开手。
当了大半辈子文学教授的江老师低声感慨:“说真的,亲爱的聆,我还有机会见到谁能撩动你心湖的涟漪吗?”
细说起来江之聆和她相处的时间其实很短,他在少年时搬进那个房子,又在少年时见证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带走了世上仅剩的长辈。
但是他每次他所回忆起的过去,却总是那两三年的缩影。
甚至随着时间越来越久,那些逐渐被遗忘的画面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啪”地一声。
江之聆倏地回过神来,发现是许又今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你还没说行不行呢,怎么走神了?”
也许是身边的环境太黑了,许又今的声音听起来温温沉沉的,像夜色下湖面上起的风。
吹来是凉的,却带着点莫名的潮意。
江之聆说:“没有。”
许又今低头仔细瞧了他一会儿,笑着说:“看起来不太像。”
袖珍手电散发的光线总像是蒙了一层雾,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却是热忱而真切的。
他这角度总是让江之聆想到江茗,她也喜欢在江之聆坐在角落里的时候低身凑过来,一边说着“怎么窝在这里都找你好久了”一边把他拽起来。
想到这,江之聆很轻地眯了眯眼,干脆微仰起脸,看着他,问。
“给个理由?”
明明这个房子里没有别人,就算洛一淼回来了,她也不会往后面这间屋子里走,但说不清什么缘由,他们的声音都放得很轻。
听到这句话,许又今当真歪头认真地想了想。
然后两个人就站在门口杵了半分钟没说话。
其实这是许又今少有的冲动之下的决定,如果时间能倒流,他未必会在那个时候选择开口。
只是当时手电微弱的光却显得有些晃眼,身后的夜色像浓重的黑雾一样席卷过来,许又今总觉得当门关上的时候,江之聆就会连同夜色一起被吞噬了。
身体比脑子动的要快,晚上吃饭时洛一淼的那几句话果然还是对他有点影响。
江之聆抿着嘴唇,安静地等他回答。
像一种沉默而无声的对峙,又掺杂着一些道不明的情愫。
最终许又今干脆笑了一声,说:“因为有人需要一点安慰?”
“……”江之聆提醒他,“连明乔都不听睡前故事了。”
许又今夸奖道:“那她很厉害。”
不过明乔的状况特殊,显然不能拿来和普通人对比吧。
江之聆低头扫了眼他还没松开的手,轻巧地把袖珍手电换了个方向对准,尾调里带上了些不易察觉的笑:“嗯,你再练两年,说不定就能赶上她一半了。”
推开的是许又今房间的那扇门。
来缘溪村前的那场暴雨到底带来了什么……
江之聆反正已经彻底说不清了。
幸好江茗看不见,否则江之聆毫不怀疑会被她打趣好几天。
许又今出门前没关上窗户,夜风吹着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挂着块布充当的窗帘也在轻轻飘动。
前些日子许又今发烧的时候他来过好几趟,对房间里的格局还算是熟悉,江之聆把手电立放在床头柜上,只能勉强照亮一小寸天地。
许又今终于松开了手,指尖在滑落的时候无意间擦过他的手背。
身边挨得很近的气息骤然离去,被冰凉的手抓了一路此刻也残余了一些温度,江之聆有点别扭地拧了拧手腕,走到了离窗边更近一点的位置。
“20:12,搁中央基地有些地方都不一定下班了。”许又今对着来到缘溪村后很很少拿出来的通讯器念道,“不过还是没信号。”
江之聆:“猜到了。”
所以他连通讯器都懒得拿,来到这里后就一直仍在包里吃灰。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里完全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
很适合他们逃避,因为一般人找不过来。
见江之聆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许又今侧着头问:“不坐吗?”
洛一淼清出来的房间其实很简陋,当时会借住她家,也是因为许又今那会儿烧得要死过去了,她愿意帮忙就已经很难得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后者还是为了方便看病才被拖进来的。
沉默中有点尴尬的意味,总是喜欢先找话题的许又今难得没开口,江之聆环顾了一圈,还是走近了两步。
“有书吗?”
“你要看书?这里光线不好吧,”许又今想了想说,“水姐书房里有很多,不过她还没回来。”
江之聆的目光飘回来:“她居然收藏这些?”
“不,她好像不怎么感兴趣,只是收藏,挺奇怪的。”
来缘溪村这些天,稍微能说得上熟悉的除了洛一淼也只有程让,洛一淼看着简单,关于她自己的事却一概没多说,背景相当成迷。
她曾经说觉得江之聆有点眼熟,但江之聆不太记人,又没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只能通过言行勉强推测一点。
江之聆说:“她也是外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走,口音有点像西南那边,听说以前在部队待过。”
他说着说着顿了一下,察觉到许又今看过来的目光,身体力行表现出一点疑问。
“没,就是觉得你了解还挺多的。”许又今语气平平。
江之聆:“……程让说的。”
少年人本来就在这村里憋了一肚子话,好不容易遇到个看起来能聊几句的——虽然只是程让单方面认为,但水姐信得过的人能是什么坏人,他自然在相处的几天里把能聊的都聊了。
许又今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他伸手把自己放在床头的包勾过来,从里面翻出一本白皮的书。
“什么?”
江之聆下意识接过来,封皮上印着两个花体字。
许又今说:“从医院走的时候顺手拿的,本来是想在路上打发时间用,水姐还没回来,你先看这本凑活吧。”
看江之聆的表情,他温吞道:“难道你打算念童话故事?”
江之聆沉默了,恍惚间又想起之前上班的时候,有个同事在办公室里抱怨说晚班的时候有个小孩儿一直哭,他哄了一晚上都没睡好。
他把许又今的脸安在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孩脸上,顿时觉得一阵割裂,如果许又今真出现在候鸟临春,大概也是那种会自己抱着被子铺好床睡觉的。
于是江之聆煞有其事:“放候鸟临春有点深奥,给你用正好。”
许又今长长地“哦”了一声。
江之聆以前不负责这个区域,业务相当生疏,他发现许又今偶尔会在书上圈画几句,字写得和他人一样清峻飘逸。
他随便翻开了一页念。
这大概是许又今听过江之聆一次性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了。
停电后的村庄古井无波,只有夜风在不经意间徐徐吹过,为了方便看清书上的文字,江之聆曲着腿坐在了床沿。
他念诗的时候和平时说话一样没什么感情,既没有抑扬顿挫的语音语调,也没有慷慨沉郁的情绪宣泄,只是用很好听的声音带着冷感、平静地念着。
无法调动听众的任何情绪,他本人大概也不会有这个想法。
“枯死的树没有遮荫。蟋蟀的声音也不使人放心,焦石间没有流水的声音。只有这块红石下有影子,”江之聆的眼睫随着言语轻颤着,“请走进这块红石下的影子。我要指点你一件事,它既不像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来迎着你;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许又今却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中央基地的广播台如果还在招募的话,江之聆应该很适合过去,不过他做不了“哄睡”栏目,反而比较像偶尔旁白出现的画外音。
这里离山很近,许又今喜欢这样宁静又安逸的氛围,不是他待惯了的医院里那种诡异的安静。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原诗太长,江之聆最后没有念完,只读了前面几个篇章,他抬起眼时,才意识到距离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得很近了。
许又今的眼睛里盛着一汪浅浅的清湖,半垂着的时候盖上一片阴影,像落了一层薄而透的月光。
他合上书,看着电池能量即将耗尽、灯光越来越弱的手电,偏头说:“就这样,累了。”
“好,”许又今顿了下,“谢谢江老师。”
窗外的夜好像更深了,一失去人声就陷入微有波澜的静谧。
江之聆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床边的椅子,发出重重的摩擦声,他像是被突然惊醒,伸手把椅子往外挪了一点,用干涩的嗓音说:“走了。”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是许又今的声音:“我送你?”
“不用,我看得见。”
他没再给许又今说话的机会,背影和平时比起来略显急促。
在江之聆走后没几分钟,亮了大半个晚上的袖珍手电终于支撑不住熄灭了,唯一的光源消失,室内重新陷入了一片昏暗。
随着几声轻微的响动,江之聆在回到房间后没有在第一时间走进去,他望着眼前一片漆黑,靠着墙平复心跳。
脑海中却萦绕着诗集开头的那句话。
“是的,我自己亲眼看见在古米有一个西比尔吊在笼子里,当孩子们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
“她回答说:我要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