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盘旋，四野寂静得能听到雪粒落在斗笠上的簌簌声。

“陆哥”摘下斗笠，右眼横着道蜈蚣似的紫红色狰狞疤痕，左眼混浊，粘腻非常，似要滴落脓水。

他揪着心口，喉间挤出沙哑狞笑：“终于来了，老子找你们找得心肝都要烂了。”

什么狗屁复国，他只想复仇。

当裹得严严实实的衣领松开，颈项蜿蜒的纹身露出冰山一角，蒙山山匪头子花颈虎摇身一变成了“言邦”座上宾，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当初让柯夏连捅三刀，他自觉必死无疑，再睁眼还在人世，那时他就发誓一定百倍奉还。

怀着满腔复仇的快意踩着积雪往山中走，去路不可知，来路已渺，当花颈虎意识到迷路时已经为时已晚。

就像死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死的那个瞬间，魂飞魄散。

屏息隐在树冠间的影卫十三眼睁睁看着花颈虎坠入捕熊陷阱，浓重的血腥味霎时漫开，正打算下去查看，却见枯叶耸动，陷阱边缘猛地伸出一只毛绒绒的大手，死死抠住深坑边缘。

伴随着枯叶翻飞的声响，浑身浴血的花颈虎从陷阱中一跃而上，形容恐怖，身上几个大洞汩汩冒血,甚至能穿过大洞看到对面的树干。

十三瞳孔骤缩，遏制住本能，不曾移动分毫。

如果他有透视，就能看到花颈虎体内蛛网似的幽蓝色细线，活脱脱像个木偶人。

【回收装置激活，等待指令——】

【未检测到系统089号，机能修复中——】

花颈虎猛然弓腰，浑身抽搐，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曲折，呕出一坨看不见的蓝色发光细线。

【技能修复完成率60％……警告！宿主排斥反应加剧，即将强制进入休眠！】

十三听不到这些声音，在他的视角看去，只是花颈虎忽地抽搐倒地，胸膛没了起伏。

观望了会儿，他跳下树，走到花颈虎旁边，蹲身检查，几个大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补着，吓得他差点后仰倒地，连忙又补了几刀。

【最终回收协议启动，目标：系统089号。清除一切干扰因素——】

咔嚓——

不及反应，十三扩散的瞳孔中倒映着花颈虎布满蓝色光点的癞子头。

天亮了，花颈虎茫然睁眼，急忙忙低头，他分明记得面朝下掉进深坑，被竹刺扎成了筛子，绝无生还可能……

“他妈的。”他摸着自己毫发无损的身体，手都在抖，声音卡在火辣辣的喉咙里，变成一声后怕不已的喘息。

当花颈虎小山似的身影踉跄离开，阴山裂渊中传来连绵不绝的哀泣，绝望的困兽的呐喊直上九霄，无形的大网死死罩住这一方天地，神仙难渡。

蓝色光点如流星下坠，天罗倒悬，织成密不透风的包围网。

【检测……】

“吼！”

“休伤吾儿——！！！”

…………

【信号值归零，未检测到系统089号，请求连接——】

【连接失败，系统重新激活中，请等待。】

*

东宫火起那一夜，封尧信心满满等待南谌将柯夏送还自己，当年他能凭三言两语就让南谌无缘皇位，如今亦然。

可直至军队杀进王宫，高湛亲率卫队搜捕“北冥”，他在宫外等了许久，等到日暮再次降临，鸩目鬼宣布北冥身死兽潮当中。

他暗道奇怪，那柯夏呢？

他特意去看了北冥的尸体，烧得连个人样都没了，连他也不确定此人是不是南谌。

回到弄玉轩，混沌的脑子想了整夜，突然发现不对劲，如果南谌已死，为何这方世界还不重启？！

那柯夏呢？他不断重复着这个问题，疾步向后院而去。

庭院深深，正是飘雪时节，魏错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形销骨立，精致的脸蛋几乎成了一张贴在骨头上的画布。

被污染体寄生的下场就是如此，何况南谌还强行剥离走了污染体，这就好比撕下腐烂创口的伤疤，但深入骨髓的毒素已无法拔除，只能让被寄生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破溃。

下一次重启，或许还有魏错这个人，或许有可能不再是他。

广袖翻飞掠过回廊，带起一阵宫中沾染的龙涎香风，魏错呆滞转头，眼神空洞茫然，隐约觉得自己不该在此。

“回……家……”凑得近了，翕动嘴唇中吐出几个单调音节，重复的、悲凉的。

然而封尧不为所动，亦或者说除柯夏以外的所有人都不在他眼中。

燃着浅淡熏香的房间内，锦衣华服的华惜弱苍白虚弱，露出的小截手腕形如枯骨。

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好一会儿，华惜弱慢吞吞抬头，双目渺渺，残留的一丝清明让她本能地察觉到危险，神色略显紧张。

“出来。”

微凉的指尖点在眉心，她无措地眨了眨眼，心脏陡然一抽，头疼欲裂，像是无数坚韧丝线牵住全身血管，轰然勒紧。

无数看不见的蓝丝从身体中涌出，华惜弱最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白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半空中一颗裂纹密布的蓝色光球，白发无风自动，封尧一脸漠然，收拢五指。

嘎吱——

【滋啦……系统激活中，能量不足……】

“够了，别装了。”封尧冷哼一声，“089都已经被掏走了，你没机会了，你该庆幸那怪物没发现你。”

电流声又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中断。

【哎呀，那个废物家伙，早该死咯。】

冰冷的机械音带上了尾音，俏皮多了，封尧面沉似铁道：“气运之子没死，我要你你立马查他的位置。”

【不行，我的能量不够，这个小世界污染得太严重，没有纯净能量可借取了。】

“什么意思？”封尧眯了眯眼。

【089随意榨取气运之子的气运，不断重启世界，天道拼着世界崩塌也要毁去它，你如果还不离开，就会和它一齐消失。】

“柯夏怎么办？你不也是为他才来的吗？”

那道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他是我的主人，我当然要救他。】

封尧嗤道：“就凭你？你自己都出不去。”

【……的确，所以我才不得已跟你合作。】

不等封尧嘲讽，那声音平静地接着说：【主人违背主神意志也要来此，天道对他的排斥只会更大，这是他一直被书中人追杀的原因，而你始终不愿唤醒他，又是为什么？】

纤尘不染白衣之下，指尖掐进掌心，费了好大的劲儿，封尧才装出无所谓的模样说：“那又如何？不是他说的吗，有缘自会相遇？呵。”

【根据现有数据分析，主人已经找到他了。】

后槽牙猛地咬紧，封尧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那声音似是未曾察觉，火上浇油道：【真巧，那人正是气运之子，你不会不知道吧？】

封尧没吭声，面色冷肃，浑身冒着森寒的冷气，眼底渐渐漫上猩红之色。

【警告！警告！能量波动剧烈！世界锚点损毁进度50％！】

刺耳的警告炸响，吵得房顶都快塌了，封尧狠狠拧了下眉，撩袍旋身原地打坐，闭眼诵经，周身佛光环绕，戾气渐消。

那声音颇为幸灾乐祸道：【原来你也不能幸免。】

“闭嘴，还不快来帮忙。”

额头冷汗簌簌落下，小世界污染严重，封尧浸淫日久，不免潜移默化被同化，他偶尔也会迷茫自己为何身在此地，又在追求什么。

一次彻底净化，拔除邪念的时间越来越长，可封尧别无他法，若不及时抽身，他也会永远困在崩塌的世界中。

【你最好立马离开这儿。】

封尧咬着后槽牙冷笑反问：“不救你主人了吗？”

【他的选择，谁也无法更改，他若决定去死，谁也拦不住。】

就像它从没动过救柯夏的心思，只是跟着来看热闹罢了，等柯夏一死，它就自由了，就能和089一样随意穿梭小世界。

前提是柯夏真的死了。

“他不会死。”

说完，封尧起身安排了一下府中事务，设下屏障回到内室打坐。

这一坐，就是将近十天。

天光熹微，大雪满园，腊梅悄然绽放，白发仙人缓缓睁眼，呼出一口浊气，眼神冷然。

“南谌……你该死。”

与成煦帝打了这么久交道，他了解前者是什么样的人，正常谏言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唯有当个“狂人”，才可能被他注意到。

在去见成煦帝前，他先去了趟长公主府。

演武场边，华荣裳正在梅树下练枪，见到不速之客，枪尖猛地扎进冻土。

“稀客。”她撑着银枪，不无讥诮地说，“国师大人莫非认错了门？”

唇角笑意稍纵即逝，封尧看她如同看向调皮的孩子，眸光闪动：“殿下莫气，我此行的确有事相商。”

“没想到我在你心中还有利用价值呢。”华荣裳嗤笑不已，转身挥手送客，“不过我不打算跟你再扯上关系，不送。”

“如果加上这位呢？”

封尧笑容不减，身后走出一个人，削瘦苍白，双目覆绫，唇似刀锋。

高湛负手而立，颔首含笑道：“长公主殿下，又见面了，在下来履行承诺。”

背对着二人的华荣裳没有动，也没有转回身。

“九头鸟其人，正是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