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回到一个小时之后。

苏阳躺在肖雨的身后，肖雨睡得那么沉，晨光将她的背影镀上了一层薄橘色，整个世界都静谧非常。

苏阳的内心却怎么都没法平静——

她只是想让小周调查一下肖雨当年在一中究竟经历了什么。然而不查不知道，一查就让苏阳心惊胆战。

苏阳只是不想为难肖雨，不想让她重新回忆当年的痛事，又怎么会想到，当年的事越是深挖，越是发现这潭水深不可测?其实扪心自问，理智让苏阳很清楚：她能够做出绕过肖雨去调查当年的事的决定，心里就已经对身边的人说过的话、办过的事产生了怀疑。

当年，看到在校门口向萧老师表白的何军的时候，苏阳的内心是崩溃的，才十七岁的她根本就想象不到萧老师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女朋友，甚至嫁做人妇。那时候，苏阳杀了姓何的心都有了。也因此差点儿惹上了麻烦，幸好被萧老师及时解围。

后来在萧老师的家里，十七岁的苏阳终于忍不住心里藏了太久的爱慕，向萧老师表白了。然而迎接她的不是萧老师的感动和接受，而是来自萧老师的教育和开导。

其实，表白出口的那一刻，苏阳就不敢面对萧老师了。她虽然叛逆，却也知道作为学生喜欢老师，这是不可以的，而且萧老师和她都是女孩儿，女孩儿喜欢女孩儿……饶是苏阳叛逆，也知道这是很不得了的事。

即使是在多年之后，苏阳也很感激萧老师没有直白地斥责她是“一个同性恋”，说她恶心。如果萧老师真的那样做了，苏阳在当年就已经崩溃了——

被自己喜欢的人说恶心，那是真的……很恶心。

萧老师当时甚至还感谢了她的欣赏和喜欢，却也说她还太年轻，说她的喜欢也许不是真的喜欢，说等她成年了、长大了，才知道什么是真的喜欢。

当时的苏阳听着，内心反倒越发地平静下来，她想自己还是太过冲动了，嗯，就像萧老师说的，太年轻。苏阳知道自己的家境不错，但那终究是爸妈给的，一个靠着爸妈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已经很成熟了呢？

所以，首先得考上理想的大学，然后有自己的事业，甚至有很成功的事业，有很多钱，那时候才有资格承担起对萧老师的喜欢。

当时的苏阳，已经开始构想自己未来三五年的人生了。她想她会很努力，很努力地让萧老师看到她的努力，未来的某一天，她会理直气壮地再次向萧老师表白，并且告诉萧老师，她做到了。

十七岁的苏阳，因为人生有了目标，从那之后学习更努力了。她没有再对萧老师说过任何逾距的话，甚至连过分的动作都没有。她又退回到了一个学生面对自己老师的分寸里，只不过，对于萧老师，她早已经有了爱慕。

苏阳仍旧每天照常上学，中午和放学跑去萧老师家里喂猫，但她更努力了，为了将来考上理想的大学，她甚至每晚学习至很晚，即便看到老爸应酬到半夜才回家，听到爸妈压低声音吵架，也能内心波澜不惊地面对了。

人生一旦有了航向，之前所有令人不安的事，也都成了过目的景观。

苏阳自认为做得很好，她更庆幸萧老师也以平常心面对她。那次表白事件，似乎已经被两个人都忘记了。萧老师仍旧会操心她的学习，仍旧会用那种温温柔柔的声音和她说话……苏阳一度以为，经历了那件事，萧老师不会再允许她去喂小猫，甚至不许她再去家里了呢！

生活变得有盼头，一切都很美好，不是吗？

曾经的苏阳是这样想的，直到表白事件之后的半个月的某一天——

苏阳用钥匙拧开萧老师家的房门，看到的是猫没了，卧室里、厨房里空空旷旷的，仿佛不曾有人居住过，就连卫生间里萧老师的毛巾、牙具、化妆品等等都不见了踪影。

苏阳拨打萧老师手机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她寄希望于萧老师突然搬走了，寄希望于马上听到萧老师的声音，得到萧老师的解释，然后去找她……然而，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苏阳的脑中空白了好几分钟，突然想到了什么，给自己相熟的同学打电话，然而得到的答案无不是不知道不清楚……最后还是李畅帮她辗转联系到了他一个哥们的同班同学，那个男生的妈是本校的老师。那个男生说：“萧老师都办完离职手续了，你们不知道吗？”

离职手续！

好端端的，萧老师为什么离职？

苏阳不明白。

哪怕是在消失前的一天，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萧老师对她还是老样子，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想离职的想法，更没有对她表现出来任何的异样。

怎么就……苏阳的嘴唇被咬得泛白，一个认知在她的脑中渐渐清晰：原来，萧老师一直是想躲开她的，对吗？

接下来的两天，苏阳无心做任何事，她不吃不喝不睡觉，一遍又一遍地拨打萧老师的电话。

自然是没有人接听。后来，就是长久的关机，仿佛再也不会开机……

周一，新班任来了，中年，男的，严肃得不苟言笑……无论哪儿哪儿都没法和萧老师联系到一起。

苏阳面无表情地看着讲台上自我介绍的那个人，突然觉得烦躁极了，她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出了教室，身后还响着新班任的吼声：“你怎么回事？！”

苏阳发了疯般地冲入某个小区。曾经在萧老师的言谈之中，苏阳记得她提到过她爸妈居住的小区。苏阳还记得萧家老两口的名字，所以……只要找到这个小区，她一定可以找到萧老师的家，就一定能够找到萧老师！

那个小区不大，小区广场上有悠闲聊天晒太阳的老人。

苏阳不知道萧家究竟住在哪栋楼，但想着这里的住户一大半都是老教师，向老人们打听是有可能打听到的。

谁承想，当她问一个老人是否知道萧XX（萧老师父亲的名字）家在哪栋楼的时候，那老头登时胡子都翘起来了，眼珠子也瞪圆了：“你干什么？！”

苏阳被他反问得一愣，因为刚刚狂奔过大脑有几秒钟的宕机。

就在苏阳想解释自己的来意的时候，那老头已经“哼”的一声站起了身，根本什么都不想听到样子：“不认识！”

然后，疾步走了。

苏阳愕然。

接着看到之前凑到一块唠家常的几个老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还有两个在窃窃私语。

苏阳已经觉察出来事情的不寻常：刚才那个老头肯定是认识萧老师的父亲的，却对自己是那种态度……苏阳的心里不安起来，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额角一缕汗水滚落，苏阳胡乱地抹了一把，迎着几个神色异样的老人走了过去，向着一个老太太礼貌地问：“奶奶，我是萧晴老师的学生，我想找她，求您……求您告诉我她家住哪儿！”

说到后面，快要哭了。

老太太手里还牵着两三岁的小孙子，看到苏阳这样，明显面露为难，悄悄打量着另外几个老人，才低声说：“我家里有事，你……你跟别人打听吧。”

说完，抱着小孙子匆匆离去。

苏阳再次呆住。

她再缺少社会经验，这会儿也看出来了：萧家，萧晴，在这里，已经成了某种禁忌，是不可以被提及、不可以打听的存在。

所以，为什么？

他们明明都是和萧家熟识的……

这时，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唤苏阳：“小姑娘，你是一中的学生？”

苏阳：“嗯。”

苏阳的眼圈是红的，脑子却格外清醒起来：她此刻穿着校服裤子，没穿上衣，她想这个老太太一定是认出了她的校服裤子。她极有可能就是一中退休的老教师。

老太太皱了皱眉：“现在是上课时间，你怎么不在学校里上课？“

苏阳觉察到了她的试探，忍住没有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来，而是道：“之前萧老师一直给我补课来着，昨天应该上课，我没找到她，也没联系到她……奶奶，您是不是知道她家在哪儿？求您告诉我吧！萧老师讲课讲得可好呢！”

多年之后，苏阳回想自己当年对老太太撒的谎，真就是漏洞百出。幸好，那老太太当时没有深究，而是直接告诉她：“萧家已经不住在这儿了。你找不到的。”

苏阳好半天忘了反应，十几秒之后，大脑才能正常运转：“不……住在这儿了？那……她去哪儿了？”

这时，旁边另一个爆脾气的老太太生气地说道：“老李，你怎么不直接告诉她，她那好学校干了些啥！”

“好了！”李姓老太太安抚她，“那些事和她一个小孩儿说什么呢？”

苏阳听出了弦外之音，急得拉住李姓老太太的胳膊：“李老师，您是一中的退休老师对不对？您知道萧老师发生了什么对不对？求您告诉我她在哪儿！她怎么了？这对我很重要！真的！求您了！”

苏阳说了，已经泪流满面。

李老师凝着苏阳，额头上的皱眉越发地深了。她最终什么都没多说，而是拍了拍苏阳的手背：“好孩子，听我的话，回去好好上课！听话！”

而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苏阳的身后响起：“苏阳，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