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阳不知道她妈楚女士是什么时候找到自己的，也许从自己跑出校门的时候起，就已经被楚女士跟上了。

回想起来，这几天自己魂不守舍的，楚女士不可能看不出异样。也许她早就和老师打了招呼，告诉老师一旦发现自己做出不寻常的事就通知家长；也许她就守在校门外，只等着逮自己个正着。

可是……苏阳蓦地想到了一件事：一中是封闭式管理，平时上课时间学生除非拿到班主任签名的假条，否则门口的保安不会允许学生擅自出门；就算拿着假条，保安也会给班主任打电话确认无误才会开门。为了逃过保安的眼睛，苏阳今天是从校园围墙翻出来的，就是她之前和李畅跑出去吃烧烤的那面墙……

由不得苏阳多想，苏女士已经扯过了苏阳的胳膊，朝着李姓老太太笑容可掬：“不好意思！孩子不懂事，给您老几位添麻烦了！”

说着，拉苏阳：“跟我回家！”

苏阳的脑子里还盘旋着太多疑问，尤其尚不知道萧老师的下落，就算是面对她妈，也不情愿就此离去。

可是当她扭脸还想再问的时候，发现那几位老人已经各自散去，就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有那位李姓老太太，还一步三回头，看苏阳的眼神里，有苏阳不懂的东西。

被楚女士扯回车里，按进副驾驶座位，苏阳惊讶于楚女士今天竟然是自己开车，而不是习惯性地让司机开。

在苏阳的记忆里，自从多年前她第一次见识她妈和她爸吵架之后不久，她妈就不再自己开车了，仿佛开车这件事于她而言，是很困难的事。苏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想从她妈口中问出什么原因来是不可能的。她妈那种爱体面的人，就算是对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可能把自己的丢人事说出来的。就像连她爸出轨这件事，都是苏阳自己慢慢琢磨出来的。

而现在，对面子爱逾性命的楚女士，就坐在驾驶座位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苏阳心里发虚，偷瞄着楚女士的侧脸，喊了一声妈。

楚女士这才看她：“苏阳，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苏阳心里咯噔一声，没接话茬——

如果楚女士说的是她逃课的事，那还好办，如果是说她喜欢萧老师的事……苏阳总觉得楚女士知道了一些什么。

楚女士太了解自己女儿的性格，其实也是怕她真的叛逆劲儿上来，连自己都收拢不住。万一自己连女儿的心都失去了……楚女士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她于是和缓了语气：“阳阳，当年生你的时候，你在妈妈肚子里，预产期过了二十天都不肯出来。他们都劝妈妈打催产针，但是妈妈怕伤害到你，舍不得……后来你出生的时候，头就比别的小孩儿大，疼得妈妈啊……可就是这样，妈妈都舍不得你受伤害，足足疼了五个小时，才把你生下来。你小时候身体不好，妈妈一趟一趟地陪你住院、看病，为了治好你的咳嗽，妈妈费了多少心思？求了多少人情？阳阳你说，妈妈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小到大，这些话苏阳听了太多次。尤其每次她妈和她爸吵架之后，都会搂着她，絮絮地把这些话说给她听。苏阳小时候不懂，后来渐渐明白，她妈其实是害怕，害怕失去她。

苏阳是个有良心的孩子，虽然这些话早就把她的耳朵磨出茧子了，但她还是觉得心里不好受：“妈……我知道，因为你在乎我。”

手背上一暖，楚女士的手已经盖住了苏阳的手背：“阳阳，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比妈妈和你更亲近的。从你还没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时候起，咱们母女俩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了。”

十七岁的苏阳还是太过年轻，尤其是刚刚经历了萧老师不辞而别的巨变，这对于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孩子来说是从没有过的打击。现在，听着自己亲妈说出这样暖心的话，苏阳的眼圈都红了，一时之间只想把心里的所有话，包括委屈，都说给妈妈听。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不是吗？

“妈……”苏阳喊了一声，就说不下去了，泪水扑簌簌地落下。

“乖宝！”楚女士揉着苏阳的脑袋，让苏阳心生一种“妈妈真好，和妈妈说什么都是可以的”感觉。

苏阳吸了吸鼻子：“妈……我想求你件事。”

楚女士静待她的下文。

苏阳有些难为情，但还是说道：“妈，你能帮我找到萧老师吗？就是我的班主任，萧晴老师。”

楚女士眼眸微眯。

可惜，苏阳没有看到她眼底颇含深意的目光，继续央求着：“妈你那么厉害，肯定能找到萧老师的对不对？你让她回来，继续当我的班主任……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楚女士的眼神变得审视：“她对你很重要吗，阳阳？”

苏阳的脸颊红了：“嗯……”

楚女士的声音已经有些变调了：“有多重要？”

苏阳微垂着脑袋，犹在回想与萧老师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既觉得欢喜又觉得心酸，没有察觉出楚女士的异样：“我……妈，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

在苏阳的头顶，楚女士的脸色都变了。

苏阳还陷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她很好，真的，我喜欢她，那么那么喜欢她！”

苏阳越说，声音越发地清晰顺畅，她想她喜欢一个像萧老师那么好的人有什么错？喜欢一个人，为了这个人而努力，又有什么错？

所以她勇敢地抬起头，想要更热烈地表达自己多么渴望萧老师回来，却在撞到楚女士的目光的时候短暂地愣住：“妈……”

苏阳的心底此刻后知后觉地呼啸过强烈的不安：“妈你是不是知道——”

楚女士却没有任由她继续说下去：“阳阳！你太让妈妈失望了！”

苏阳呆住，脑中一片混乱。她想完了，她妈妈知道她早恋了，恋爱对象还是自己的老师，而且两个人还都是女的……苏阳已经能设想到接下来她将要面对怎样的狂风暴雨了。

然而，事实却是，楚女士说完那句“你太让妈妈失望了！”之后，就不言语了，也不看苏阳，只是怔怔地盯着车前窗。

她的反应完全在苏阳的意料之外，让苏阳更觉得慌。

“妈……”苏阳凑近了些，蓦地发现楚女士在默默流泪。

苏阳顿时觉得脑子都是麻的：她得让妈妈多失望！就连当初和她爸吵架，她妈都不肯掉一滴眼泪的。

“妈……”苏阳试着拉楚女士的手，被楚女士甩开。

苏阳吓坏了，竭力地想说些什么安慰楚女士。可是她从没做过这种事，她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流眼泪的亲妈。

楚女士这时却一把抹掉眼泪，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状的东西，摔在了苏阳怀里。

苏阳不解其意，却在看到信封上的几个字“苏阳同学收”的时候，瞪圆了眼睛——

那是萧老师的字迹！

苏阳打开信封的时候，两只手抖得厉害。

信封里只有一页信笺，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苏阳同学：你好！很遗憾以这样的方式和你道别。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了。首先，谢谢你对我的喜欢。不过我想了许久，我是你的老师，我们都是女人，这是不应该的，更是不对的。你应该回到人生的正轨，走你该走的路。不要再找我，你找不到的，我也不希望被你找到。那只会对我造成困扰。就这样吧。萧晴。

信笺跌落，就像苏阳的一颗心。

那是萧老师的字迹没错。苏阳和她相处了这么久，又身为她的学生，太熟悉她的字迹，自认绝不会看错……原来，在萧老师的心里，真实的想法是这样的：她其实是嫌弃自己是女孩儿的，她其实认定自己耽误了她的“人生正轨”！这么多天以来，她表面上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其实心里一直在想着怎么逃离她。为了逃离她，甚至不惜对着她伪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苏阳咬紧了嘴唇，那么疼，一串血珠儿渗入唇间，被舌尖尝到，又苦又涩。

“阳阳……”

苏阳感觉到头顶上，楚女士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苏阳耷拉着脑袋，泪珠儿“啪嗒”“啪嗒”打湿了掉落的信纸。

“阳阳，你听妈妈说……”楚女士轻拍拍苏阳的脸，让苏阳抬起头面对着自己，“你要知道，别人越是不珍惜你，你越是要努力地证明自己。你是妈妈的女儿，只要你想，你不比任何人差！咱们好好学习，让那个姓萧的女人看看，她有多可笑！”

苏阳被迫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楚女士的脸，耳边响着楚女士的声音：“妈妈已经给你联系了A国的学校，妈妈会陪着你在那儿读完高中，然后上大学……如果你喜欢，你还可以继续攻读学位……”

仿佛已经看到了苏阳光辉灿烂的未来，楚女士的语声越来越激动。苏阳的眼神渐渐清晰，清晰到在她的眼中，自己的妈妈变得越来越陌生。

自己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一中，萧老师，肖雨……猫……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