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便是“凝翠楼”,天枢学宫中女弟子居住的监舍。
山风吹得谈多喜手中灯笼晃了晃,更送来一阵脂粉甜香。
昏昏光照下,少年盯着那道细伶伶的背影,见裙摆一摇一晃,翩跹荡漾,竟看入了迷、缠软了腿,仍痴痴跟在身后。
谈多喜不由驻足,转身对他道:“允弟,天色不早了,不如今夜便在我这儿歇下,省得你跑来跑去的,多费事儿。”
明允未听出这是在打趣他呢,当即脸上发热,垂了头道:“又不是在驿站的时候,这、这恐怕不合适。”
谈多喜弯了弯嘴角:“你也知道不合适啊?那还杵在这儿干嘛?赶紧走啊。”
冷不丁被这么一噎,少年乜斜着眼,目光撞过去,几欲恼羞成怒、几度欲说还休,最终无奈叹了几声,不知是撒气儿还是怎的,转身离开,一句话也不曾多说。
却听对方得理不饶人,故意放大声量道:“允弟,灯,灯笼拿走——”
“我不要!”
“不要就不要,神气个什么劲儿,谁稀罕给你。”
……
展眼教习便要巡夜,回来得应正是时候。
谈多喜缓缓推开门,还没撇开道可进身的缝,忽见两只雀儿扑腾着翅膀,一左一右颤巍巍停在他肩上。
一个道:“小姐救命!”
另一个道:“ 吓死我们了,好可怕,好可怕!”
谈多喜将它们捉在手里,下意识揉捏几下,恨铁不成钢地问:“不是早叫你们回去了么,怎么还赖着不走?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报儿原身是只报时鸟,听见这话,鸟喙动了动,说:“亥时,亥时一刻。”
坠儿轻轻一啄他的虎口,撒着娇问:“大小姐,我们可不可以就歇在这里,暂时不回去了?我们给您守夜……”
谈多喜踏进门槛,伸腿将房门踢上,又松开手去,掐诀点了个灯。
这才慢悠悠开口:“你们这两个怂货,遇上点芝麻大小的事儿也要现原形,简直给我丢脸。说吧,到底怎么了?”
两个丫鬟蜷缩在烛台下,叽叽喳喳道出当时的情形——
原来她们回去时,见廊外有一棵嘉宝果树,上头坠着的果子圆润饱满,颗颗诱人,鸟雀儿馋性难掩,化作原型,展翅飞到树上,争先抢后地去叼,吃得肚儿浑圆后,便停在枝头歇息,一会儿还想多带些回去。
这凝翠楼分好几进,两面儿皆住满了人,此时多数关门闭户,少有开着窗的,报儿打头闲望时,正好瞧得三楼一间敞开的轩窗内,有个女子在对镜梳妆。
因隔得较远,哪里窥得清镜中容貌,可见她褪去衣衫,一件一件脱得赤裸,忽觉得哪里不对。
报儿朝同伴使个眼色,两个毛茸茸的脑袋挨在一处,不挪窝地盯视。未多时,那女子竟把皮也褪下来,并从旁边捻了块新的,如穿衣一般拢在身上,惊得她们鸟毛倒竖!
随后,女子纤细的双手握住皮囊两边,仔细往上提拉,待抚平上面的褶皱,看不出任何异常后,她悄然将头一转——
两个丫鬟顿时吓没了胆儿,使出万分的力气飞远,连这扒皮鬼容貌几何都顾不上看,四处仓惶逃窜。
如此飞了几个来回,端的是战战兢兢、筋疲力尽,可不敢走那么长的路回外舍去,思来想去,还是躲回谈多喜的屋子里,指望大小姐回来救她们的命。
这天枢学宫还真是个不大安生的地方。
不过也无妨,要达成目的,水被搅得越浑越好,他还正愁无处发力呢。
容夫人派他过来时,便不信身负摄魂珠之力的血魔会被一个毛头小子解决。拾到一张皮囊而已,又能说明什么?不过是人家丢下不要的罢了,反用成了障眼法。
如今鬼魅现身,更印证了他们母子的猜想:
幕后之人藏得很深,兜兜转转,荀日道也好,商尤良也罢,学宫诸位教习皆算在内,恐怕连个真身都没见到。
如是想着,谈多喜已决定暗自查一查报儿和坠儿见到的所谓“扒皮鬼”,恰有道敲门声传来,一女声唤道:“谈姑娘,谈姑娘?”
是今晚巡夜的教习。
他忙指着两只小雀儿以作警告,示意她们不要出声,自去应道:“萧教习,我在的,一会儿便要就寝。”
这位教习名唤萧兰因,出自云州萧家,是位钻研阵法的好手,人亦和蔼可亲,谈多喜跟着学了一堂课,不得不说受益匪浅。
却听对方笑了笑,悉心道:“按照规矩,我们得查清每一间弟子的房舍,不可留宿外人,不得值守仆婢,还是劳烦先将房门打开。”
“……”
她虽好说话,却保不准见到两个妖奴会不会给他记过。
谈多喜不耐烦“啧”上一声,苦想着应对之法,将将几息,果真急中生智、计上心头。
谈明允赠过他许多小玩意儿,其中有个星机阁出品的巧宗,乃是一幅卷轴,名为“拘魂册”。
此物可困囿生人魂魄三天两夜,对于小妖来说,更可尽收画中,不过会有些小小的副作用罢了。
“拘魂册”铺开,他起指交错,口中悄声念咒,则见卷面儿灵光一闪,报儿和坠儿便被收进画里。红梅树上,一只报时鸟、一只青羽鹊,慵懒栖在枝头,分外憨态可掬。
门外,萧兰因催促着:“我不过照例行事,觑一眼便走,并不会如何叨扰,谈姑娘也莫让我为难呀。”
谈多喜把画挂在床头:“嗳,我省得的,这就来了——”
又一路小跑着去开门,那萧兰因一身湖蓝衣衫,拿着把美人卧柳的团扇儿,长发及臀,正是萧家惯常的装束,她探头张望几下,目光随意扫了扫,便点点头退下。
……
留影珠这样的东西,讲学时效果立竿见影,教习们大多用得上。
燃香照影,香尽成灰,炉灰由弟子轮流打扫,每七日一清,今儿恰轮到谈多喜。
穿过回廊,越过一道道朱红栏杆,九曲桥外参天的古树下,便是倾倒照影炉炉灰的地方。
他垮着篮子从课室出来,懒懒散散走到廊下,突然被谁一把握住提梁,立时脚步打了飘。
一锦衣华服的青年站到他身侧,脸上笑容腼腆,客客气气地道:“谈姑娘,我正要去桥那边,不如将它交给我,顺手帮你倒了。”
此人名叫耿长业,和谈多喜分在一个课室,算是他的同窗。
既有人主动揽这活计,他哪儿有不应的理,便卸了力松开手去,眼角眉梢染上一层虚假的笑,灼灼向对方看去。
何为“肤光胜雪,腮凝新荔”,这便是了。
美人秀眸婉约,身段婀娜,说不出的动人,靠近时一缕似有若无的香风钻入鼻尖,更令耿长业心湖扬波,酥软得不成样子。
这样对着自己笑,那是不是说……是不是说谈姑娘对他的印象应是不错的?否则怎会如此轻易便同意了他的请求,还笑得这样柔,这样甜呢?
耿长业飘飘欲仙,陷入一场无端遐想的美梦,却不知打哪儿又冒出来个人,硬生生将这篮子抢了去。
“谈姑娘,我脚程比他快,还是我来帮这个忙罢。”
“也可。”
“明明是我先到的,你凭什么?赶紧给我放下!”
“谈姑娘都说可以了,哪儿还有你的事。”
耿长业怒上心头,指着那人道:“先来后到,她先答应的我!”
“已经在我手上了,你要如何呢?不服?”
“你找死——”
嗬,好端端的两个人竟动起了手!
谈多喜惊得捂住了唇,事不关己地退到一边,丝毫没有要劝架的意思。眼见着那篮子几度易手,被高高抛起,又被人在半空稳稳接下,他眼珠子跟着一上一下,不肯挪开,看得津津有味。
稀罕,着实稀罕。
学风尚佳天下第一学宫,两个弟子为了争风吃醋,摆足了架势,什么招数都使了出来,如此拼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进行学宫大比呢。
再看,竹篮脆弱,哪堪一击,打着打着就散了架,一篮子炉灰洋洋洒洒,兜头倾泻到某个倒霉蛋身上。
谈多喜“扑哧”笑出了声。
不是冤家不聚头,万分凑巧,这倒霉蛋便是赶早来上课的蔺开阳。
他灰头土脸,口鼻中也进了些,呛了几下,赶忙拿袖子胡乱一抹,未料越抹脸上越黑。周围路过的学子瞧见热闹,均笑得不行,更令他气得不轻。
蔺开阳还不知此事因谁而起,打眼却看到谈多喜放肆的笑,心中不快,急急使去数十个眼刀,反被回了个白眼。
而另一边,泼人一身灰的二人仍打得火热,丝毫没有要停下道歉的苗头,蔺开阳丢了脸面,正在气头上,便飞身过去加入这场混战,竟以一己之力一个收拾了两个!
他提起他们的衣领,嘴里不知要骂出什么,突然狂风骤起,一股脑把三人都卷上了天,飞速转了十圈,等终于被放下时,每一个无不晕头转向、捂胸作呕。
萧兰因收回团扇,笑意盈盈。
她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道:“学宫内禁止斗殴。小友们,收拾收拾准备上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