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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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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语循声望去,只见围观的人群仿若心有灵犀一般,自发地向两侧散开,让出一条通道来。

来人是个高大男子,脸上虽已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但浑身却散发着历经时间沉淀的独特魅力。他的那双眼睛格外引人注目,炯炯有神,深黑色的眼眸中透露出一股精明的光芒。尽管他穿着严实,却仍难掩那魁梧壮硕的身形。

桑语发觉,从这男子现身的那一瞬起,几个张牙舞爪的恶兽就变成了低眉顺眼的猫。

男子侧目,一旁的大汉便如得了指令的仆从,赶忙弓着身子快步上前。男子两眼紧盯着他,厉声问道:“此翁与你有何冤仇?”

“回,回主……”大汉刚一开口,迎上男子投来的警示目光,令他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大汉连忙改了口,“此人是我家主人的奴隶,胆大包天,竟敢私自出逃!我等皆是奉了主人之命,前来捉拿他回去。可这老翁倔得很,死活不肯跟我们走,我等无奈,这才想着先给他点颜色瞧瞧,好让他乖乖听话。”

本来抖如糠筛的老翁,却突然冷静下来了。他喘着气,冷笑道:“是呵,奴隶不是人,只是能言的牲畜。连活都活不下去,岂会怕死?快,你们这群狗,来打死我吧!要是打不死我,你们就是连狗也不如!要是我死了,我定要化为厉鬼,纠缠你们一生!来吧,打死我!我要是喊一声疼,我就是孬种!来呀,狗养的!”

那老翁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土话,桑语虽听不懂,却见那群壮汉脸色骤变,个个怒目圆睁。其中一人更是按捺不住,抄起长刀就要劈砍,被同伴死死拽住臂膀。几个汉子连连使眼色劝阻,那持刀汉子却仍梗着脖子吼道:

“满嘴喷粪的贱奴!住着主人的房屋,吃着主人的粮食,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居然还生了反骨!看来不抽烂你的皮,你是认不清自己的本分!今日就算饶你一条狗命,来日你也必横尸荒野!”

“闭嘴!”男子厉声喝止,剜了那持刀汉子一眼,随即对左右吩咐,“扶他起来。”

老翁被架着胳膊扶起身,他佝偻着背,踉跄几步挪到男子与桑语跟前,枯瘦的膝盖一弯,作势就要跪下。

男子一把托住他的手臂,“你身上带伤,不必多礼。”顿了顿,又问:“你是何名?家中几个人口?”

老翁心有防备,只低垂着头道:“贱名粗鄙,恐污了贵人尊耳……家中老弱六人,妻儿饥寒。”

男子侧首对随从道:“取五斗脱粟,八方肴肉,再拿十吊钱,差人送到他家里去。”

老翁闻言,浑身一震,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突然“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一声闷响,“贵人恩德……奴……奴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啊!”

男子笑得一脸莫测,“不过是路见不平,举手之劳罢了。你不必谢我,将来好好活着便是。”

老翁又磕了几个头,满眼乞求地望着男子:“贵人府上,可缺奴隶?”

既然一生无法脱离“奴隶”的身份,若是能遇上一个善良的奴隶主,倒也是福气了。

男子摇摇头,“吾家业淡薄,暂且不缺。”

老翁眼中满是失落,起身时险些站不稳。他只是垂首而立,脸上满是忧色。

男子见状,安慰道:“老翁不必忧心。我与你家主人相识,回头我替你说说情,你家主人定会饶恕你的。”

老翁抬起眼来,脸上无惊也无喜。他又拜道:“多谢二位贵人,奴告辞。”

男子微微一点头,随即侧身,为其让开路来。

老翁两只脚一深一浅,趔趔趄趄的。

桑语既放心又不放心,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准备回到轺车中。谁知刚一转身,就看到一大汉将手中长剑掷出,正是方才被男子问话的那人。

那柄剑直直地刺穿了老翁,枯槁而苍老的躯体无声地倒下,泛黑的血流了一地。不知从何处跑出一只野狗,鼻子凑近闻了闻,仰头嚎了两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愕然。

地上的血越流越多,这一幕残忍而又血腥。有的人捂住了眼睛,转身匆匆离开。有的人则麻木地摇头,还不忘顺口评论几句。

桑语觉得胸口有些难受。这已经不是她初次目睹杀戮,然而,尽管经历了数次,那份心理的震颤却始终无法抑制。

一个奴隶,就这样死了。

无人为他掬一捧泪,更无人为他鸣一声冤。

恍惚听到有人在唤她,桑语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她抬眼望去,只见凶手已经被男子的随从按倒在地。

男子看向桑语道,“杀人之人,已被在下的家仆擒获,即刻便将其交给其主人处置。”

桑语行礼拜送。

四周的看客早已散去,只留下一具尸体,街市依旧太平。

忽然,桑语瞥见巷口立着个瘦小身影。那女子神情哀戚,却又强忍着泪水。见桑语走近,她转身欲逃,却被一把攥住了发髻。

“你别跑!”桑语收紧手指,“我不是坏人!”

女子双手捂住头发,“疼!疼!疼!快松手!”

“不,”桑语稍稍松劲,却仍不放,“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松手!”

女子简直欲哭无泪,“祖宗啊,什么问题,你快说啊!”

“你……是不是认识那位老翁?”

女子明显顿了顿,“什么老翁?我……”

“说谎!”桑语作势要扯她的头发,吓得女子连连告饶:“好好好!我说我说!本来就不多,你若是再多拽几下,就没有了!”

桑语觉得聒噪,“说重点!”

“我的确认识那老翁,但是不熟!真的不熟!只是见过几面。我阿母与他同村,仅此而已!”

“这么说,你知道他家住哪儿?”

“那是当然了!”

桑语这才松手。女子立刻绾起散乱的发丝,本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慑于对方华贵的衣着不敢造次。

“抱歉!我怕你跑了,只得出此下策!”桑语歉然道,她摊开双手,“你看,我没有伤害到你的头发哦!”

女子心中怒气消了一半,反而笑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奇奇怪怪,神神叨叨的!”

桑语抬手将自己的耳饰摘下,塞入女子掌心:“我出门着急,没带什么钱。这珍珠,你拿去换些钱。你留一些,其它的交给老翁的家人。虽不能为他讨回公道,至少......”她望向那具孤零零的尸身,“不该让他曝尸于此。”

女子低头看看手中的珍珠。

真亮,真大,应该值不少钱吧!

她吸吸鼻子,将珍珠推回去,“不不不,这珍珠,你还是收回去吧,我我我,受不起!”

桑语执意相赠。几番推让后,女子终是收下了。

不远处,传来一声马的响鼻声。桑语这才惊觉,嬴政已经等待她许久了。她整了整衣袍,连忙折身往回走。

行至轺车旁,桑语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到街边的一位老汉,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不屑。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巽羽,轻声说道:“我有些饿了,可否劳烦您帮我去买些橘子来?”

巽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干脆地应了一声“好”,不多时便买了些橘子回来。

桑语接过橘子,随手拿起一个剥开,掰下一瓣塞进嘴里,刹那间,酸得眉头一蹙。她直接将整瓣咽下,道:“这橘子香甜如蜜,甚是合我胃口!巽羽,能否再麻烦你帮我去将那卖橘子的摊主请过来,我对这橘子树的栽种之法颇为好奇,想向他请教一番。”

那卖橘子的老汉虽觉得奇怪,但目光触及到巽羽悬挂于腰间的那柄长剑,心下畏惧,也只得硬着头皮跟随其后。

“女公子,人已带到!”巽羽向桑语躬身禀道。

听到巽羽如此称呼自己,桑语只是微微颔首,神色冷峻地吩咐道:“将周围守好!纵使是苍蝇,也不得靠近分毫!”

巽羽双手抱剑,口中称“诺”。

桑语屈指,在车壁上轻轻叩击三下,随后扬声道:“阿兄,我带来了一位老丈,精通橘树栽培之术。能否请他入内,共话片刻?”

稍顷,自车内传来一声“进”。

桑语引着卖橘的老汉步入轺车,安排他就坐,温声问道:“敢问老丈,高寿几何?”

老汉道:“今年六十有一。不知女公子唤小民前来,所为何事?”

桑语不打算多绕弯子,遂直言不讳:“我偶见老丈您面色有异,似有难言之隐,故请您前来,一叙究竟。您尽可宽心,我们绝无恶意。”

老汉张了张嘴,然而又犹豫了一刹,终是决定隐瞒实情,撒谎道:“小民的橘子,又大又漂亮,却始终卖得不如邻摊,这才心生不满,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桑语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直直地盯着对方,“那个可怜的老翁,看起来和您的年纪相仿。您难道就不为他感到可悲吗?请您把所知道的那些不公之事说出来吧,说不定我们可以为他讨几分公道。”

老汉连连摆手,作势就要下车去。嬴政蓦地冷声说道:“刀剑可是无眼的。”

老汉讪讪地缩回了脚,苦着脸说道:“二位贵人,还是不要再追问了。小民上有老下有小,这条穷命还想再多留几年呢。再说了,就算二位知道了,除了给自己心里添堵,也实在没什么意义。”

桑语微微皱眉,说道:“您要是不说,又怎么知道有没有意义呢?”

老汉见他二人一副非问出个所以然不可的态度,无奈之下,只能恳求道:“倒也不是不能说,毕竟这在咸阳城中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只是,二位贵人行事言论,可千万莫要连累小民啊。”

桑语道:“我向您保证,我们绝不会连累您。”

老汉这才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死的那个人,是个苦命的。我之前和他见过几面,也听他提起过一些事情。他两岁的时候,父母就双双离世了。族里的人没有一个愿意收留他,反而把他当奴隶给卖了。你们可别看他模样老,他如今其实还不到四十岁呢。唉,实在是可怜啊……”

桑语着实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那老翁竟是如此年轻。她下意识地瞥了嬴政一眼,只见他嘴唇紧闭,神色凝重。

老汉揩了揩眼角的泪,继续道:“他如今的主家,虽无爵位,亦无官职,却是阔绰得很。寻常人,绝不敢轻易得罪。那人手下一批爪牙,倚着主人的威权,更是无恶不作。奸人妻女,谋人良田,欺压客商……我等小民,敢怒不敢言,有人斗胆去告官,最终却落得个凄惨下场。”

桑语听到此处,心中怒火膺腾,不禁脱口大骂了一声:“杀千刀的畜生。”相比之下,嬴政似乎平静许多,他缓缓言道:“依你所言,此人残暴如枭獍。如此可恨,这偌大的咸阳城中,竟无一人可治他?”

老汉沉默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会治他的。”

“老丈,”桑语斟酌着措辞问道,“此中是否还有别的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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