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除天家外不得有人登上圜丘,但如今天下乱象,不管陛下是否应允都得一试。马车停在山之书院门口,阳冬瞧如今天色,大抵是方下朝不久。韩棠自入仕来便为国子监丞,多次提拔拒之不任,答曰唯善此职,常年在山之书院与国子监来回,也不知此时醒也未醒。
正此时,见一着靛蓝黑缘葫芦纹襕衫戴大帽者,怀抱几画卷往书院走进,正是韩棠。阳冬掀开帘子从马车里下来,迎上前去行礼问好。
“韩先生。”
“新白?”韩棠瞧见他面容,一时怔然,约莫一月不见,他清瘦得有些叫人发愣,连忙扶住他手臂,“几时回来的,可有用早膳?”
将他二人接进书院里,一番嘘寒问暖后,阳冬将事宜详尽道出。韩棠听罢摇头叹气,叫他先回秋兰小院歇息,车马劳顿,自己会替他上奏,待上头给了准话再去小院寻他。阳冬虽有犹豫,但还是拜谢离去。
谁曾想早晨奏本送上去,午时便回到自己面前,上头朱字批:申时一刻入宫。
沐浴更衣焚香罢,未时三刻阳冬便已至午门门口候着,不一会儿见韩棠换了官服来,七满也从莫府的马车上跳下。三人对望一眼,静候召见。
日头晃晃悠悠,至申时,有侍儿拉开小门将三人迎进去,一番搜查后请上官轿。皇宫里红墙青瓦,雕梁画栋,七满趴在窗边左右打量,啧啧称奇,随后转头坐下向阳冬发问:“你说,陛下在这么大的宫殿里生活,想去哪个地方岂不是很麻烦?”
许是在想些什么,阳冬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是韩棠轻笑回答:“他那秋兰小院也不小。”七满眯起眼睛想了片刻,好像也是。不一会儿落轿,小姑娘攥着阳冬的衣袖说不上是兴奋还是紧张。
迈进御书房时,应辰恰好批完手中题本奏本,吩咐人抬走,转身便瞧见三人向自己行礼。韩棠望着他眉梢眼角尽是疲惫,不由得心中婉叹。
子青啊,你可知道那日你话里不曾有半个“冤”字,却是陛下心中顽疾,至今久不能医。
唤侍女看茶,应辰坐回书桌后道:“坐吧。”
算来这是第三次见到应辰,在阳冬记忆里这位皇帝是一次比一次憔悴,现下苍白模样,哪有彼生辰宴时风华,身上威严倒是愈发重了。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站起来躬身行礼道:“陛下,草民前来,为上圜丘请见春神……亦为求真相。”
座下韩棠喝茶的手一抖,错愕抬头,七满身子一僵,两侧侍女也是屏息凝神,一时间御书房里寂静得落针可闻。凝视脚下模糊可见人影的地砖,阳冬竭力稳住呼吸。良久,才听见一道略沙哑而威严的声音。
“阳冬,抬头。”
抬起头来便对上帝王双眸,那生得极锐利的眸子直直刺进他心间。应辰手指轻抚茶盏,语气平和,却令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他现在心情不是很好:“你觉得阿玉屈死是么?兔死狗烹?不说把朕想得太险恶了些,也未免把阿玉看得太轻贱。”
“咔嗒”一声清响,应辰将茶碗盖上,目光扫过在座二人,回到阳冬身上,眯起眸子看不出喜怒。半晌,微微侧身倚靠在扶手上,冷声道:“他与朕说,真相要等你主动来问,才能告诉天下人。那朕如今就告诉你,真相。”
元宵后,郭、许两位户部主事因贪墨没收八成家产,二人处斩首,押送牢狱,监候。其家眷杖一百立即驱逐出城,永不得入内。而纪春久当日下朝就跟进御书房,长眉紧蹙,试图劝说应辰:“阿辰,无论如何,那几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是无罪的,他们年幼,怎受得住一百杖?”
“他们既不知父亲所做何事,只知朕杀了他们父亲,来日必将报复。”负手而立,应辰摇摇头,似乎不准备与他争论,却是不容置喙,“阿玉,回去吧,此事不再议。”
而后纪春久暗中叫人将那几个孩子的杖刑免去,应辰知晓他做了什么,却没有阻拦。他愿意陪纪春久赌一次。可惜那几个孩子混入宫中,试图夜袭,被应辰当场扣压。
“堵上嘴。”那夜无月,星子明亮,应辰身着寝衣披了件氅,冷眼凝视那三个孩子。他要等纪春久来,让他亲耳听到这些孩子们的话。
夜露深重,纪春久来时却穿得轻薄,他瞧见地上被押住的三个孩子,转而看向应辰。帝王将手一挥,那几个孩子堵嘴的布被扯出,他们七嘴八舌骂着。
“该死的狗皇帝,你杀了自己的父亲,如今又要来杀我们的父亲!你不得好死!”
白皙指尖将桌上茶盏推向纪春久,应辰撩起眼皮看向他,缓声道:“……朕给他们一次机会,可又有谁会再给朕一次机会?纪子青,世人并非都如你一般。”
房中烛火哔哔剥剥炸响,纪春久提起茶盏盖,注视其中汤色淡黄的银针茶。
“回家吧阿玉,趁夜色。”
“臣领命。”纪春久将茶饮尽,低声轻笑。
轻啜一口茶,应辰淡淡瞥向座下皆面露惊讶的二人,再看向紧握双拳凝视自己的阳冬,冷笑一声道:“如何,你要的真相。”
“可先生他罪不至死……”当堂质问天子,阳冬只觉自己大抵是被太叔百传染了疯病。他瞧见应辰的目光霎时尖锐起来,放下茶杯站起身向自己走来,声音仍旧没有什么怒气,只是平静得令人心寒。
“罪不至死么?他今日能包庇两个本应受刑后驱逐出城的孩子,明日就能窝藏意图谋反之辈的子嗣。”
诚然,应辰没有生气,只是惋惜。
他纪子青是心怀悲悯的圣人,可惜世上全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