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小舟看着面前丹楹刻桷的蛟龙宫,震惊地往后伸手去抓蛟龙的手:“你,你在这里也有一座宫殿吗?”
蛟龙把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嵌入越小舟的指尖,才说:“当初神界自说自话建的,我也是第一次来。你喜欢?”
越小舟迫不及待推开宫门,里面的空间远比外面见到的要更大,重檐飞角雕梁画栋,金漆刷了门楹,上书气势磅礴的“蛟龙宫”三个字。庭院中倒是光秃秃的,不似其他仙人一般养个仙兽种个仙树。庭院中一方洗墨池,引上假山的水又浇至池中玉制的“鱼跃龙门”。右手边是一个小亭子,上书“集英”二字,朴拙不工。除此之外,这蛟龙宫确如无人造访的模样,各处宫门大开,清寂无人。
越小舟左右看看无人,他也知道这里这一帮人个个都和天界不对付,只小声说:“这座宫殿倒是建的不错。只是感觉不适合你,比较适合我。”说完,越小舟便忍不住笑起来。若能有这样的好地方,皇宫恐怕也没什么稀罕的。
蛟龙是个几百岁的年轻妖怪,头顶上那“蛟龙宫”三个字都是字认识他他不理字,自然不懂这些红漆金字的漂亮。刚见到时他只觉得这宫殿没有气势,远远不如他通体玄黑的蛟龙宫。没想到越小舟竟然如此喜欢——看来天界的人还是很会揣摩人的喜好的,虽然不太妙蛟龙本人是个妖怪,但是他的伴侣是凡人啊。数百年过去,迟来的马屁终于拍到了实处,也不知当时负责蛟龙宫修建的小仙还活着吗。
蛟龙暗自决定,哪怕明天天界被掀了,他也要把这座颇得小舟青眼的宫殿收了带走。
宋何意同越小舟坐到了集英亭中,两人几乎是迅速就想好了在这里怎么流觞曲水怎么青梅煮酒怎么装一个大的。蛟龙宫宫门一关,宋何意把藏在怀里的小宝生拿出来。宋何意正色道:“我们二人也就算了,小舟嘛是昭告了六界的蛟龙的伴侣,也没事。只有你是一介凡人,在这里要千万小心。小宝生,我提醒你,在这天界,你的身份太危险了,谁都能欺你,你千千万万要当心!”
宝生正襟危坐,绷着脸点头,一下从木头人变回凡人的感觉还挺妙,有一种重回案板上的鱼的熟稔。
宋何意和越小舟对视一眼,几乎同时伸出手来,一人一边掐住了宝生的脸蛋,心满意足地揉了一把,然后在宝生的愤怒里笑着撤开。
蛟龙烦心地看着宋何意把越小舟越带越偏,忍不住有些心烦。
越小舟,学坏怎么一出溜?
其实也没有。越小舟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恐怕就是这样随性自由,偶尔附庸一下风雅就好。
越尽山的父亲是个商人。滞留余川的商队曾经不顾阻拦踏入密林,幸运的人老马识途捡回一条性命,更多的人只有一双双饱经风霜却更加浑浊的眼。他们走不出鬼打墙,看不清前路难,固执地带着货物迷失,在西子城前洒血。不是他们轻视生命,而是走商的人都是带着全副身家性命,一次赔钱就难以为继,不得不剑走偏锋。而越尽山的父亲越崇文,就是这样走南闯北的商队出身。
越崇文在商人里,有了不得的眼界和见识。他是最早一批往西北走的商人,胆子大、有本钱,越崇文的生意像蜘蛛结网一样缓缓发展。甚至越崇文机缘巧合能拿到蛟龙的神像——怎么不算一种头筹呢?
商人重利轻别离,可是有了越尽山之后越夫人不愿意越崇文再往外面走。甚至越崇文也是这样想的——越家,越尽山,是必须要走科举的路子的。他的孩子要做童生、要做秀才、要做举人的,总之不能再做商人!
越崇文回了燕城,固守家产,不再向外走。夫妻二人将所有殷殷期待寄于越尽山。
燕城谁人不知?越家管教小公子最严,也宠爱小公子最甚。越小公子每日下学,是越夫人亲自套车来接。小公子在学堂中也一直勤学苦练,十二岁就考中了童生。
越夫人不许越小公子出门玩耍,不许他交际好友。越尽山每天回家,先由父亲考校一遍功课,然后才能吃饭。
越崇文生意做多了,讲话圆滑,滴水不漏。而他将这些用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他说:“尽山,你是乖孩子,你知道这书背不下来你娘亲会伤心的,对吗?”
他说:“越尽山,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孩子,家族荣辱尽系于汝身。你如果在燕城都不能拔得头筹,日后在天下举子之中,又如何金榜题名?”
他说:“尽山,你知道的,爹娘为了你付出了多少。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难道我还会害你吗?”
他说:“越尽山,你背不出这本书?你可曾听说江西才子杨衷,他在你这样的年纪已经可以作诗!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如此怠惰而心安理得!若我是你,蒙羞至此,真恨不得一头碰死!”
父亲母亲,爹爹娘亲。他们轮番上阵,同样的话术一轮接一轮,只恨不得将读书二字刻进越尽山的骨头里。他们严苛焦躁,同时又关怀备至。他们不像在养孩子,像在放风筝。一人跑就有一人拉,一时松就有一时紧,只催着孩子越逆风越好,越高越好。
越尽山幼时那样跳脱的性格,也被逼着不能出门。他只是在每天偷摸的游乐时光,把自己的小神像放一头,陪着自己说话。
他和小蛟龙说父母的压力,说自己的玩心,说未来的梦想——嗬!他那时候的梦想真是可怜又可爱。
“小神仙,你说我都十一岁了,怎么还没有考上童生呢?江西那个杨衷你记得吧?他八岁童生,我已经比他落了好几年!怎么办啊,我父亲母亲每日都焦灼不已。或许我就不是读书这块料。隔壁的张小虎,他们家就没逼他读书。他们说了,小虎以后读书读得不好,回家继承那些店铺也是一样的。你说我们家的店铺明明比张家多,我怎么就不能这样放松呢?”
“小神仙,等我长大了,我就要随行自由,再不听人唠叨了。早上睡到太阳高升,中午去饭馆找最好的厨子吃饭,下午就和几个好友一起聊聊天喝喝茶。晚上?晚上么,可以躺在院子里看星星,喝盅酒。你喝过酒吗?我还没喝过呢。”
越小舟还是没怎么喝酒。
他长大之后就发现,酒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喝。尤其没有愁闷佐酒时,更加难以下咽。或许也是因为他长大之后就买不起什么好酒了,那些剌嗓子的烈酒喝了只会让人头痛。
蛟龙看着集英亭中几个人窸窸窣窣把头凑在一起,突然想起来,越小舟还是个年轻人。若对比蛟龙的岁数,简直可以算是孩子。就连宋何意,飞升之前也才二十多岁,成仙之后虚长岁数。宝生更加稚气未脱。这几个人凑一起,最沉稳的竟然是宝生。
蛟龙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提出两盅花雕,上前将越尽山身侧的宋何意挤开,温声问:“喝不喝酒?”说罢,四支琉璃杯一字排开,香甜醇厚的酒液缓缓倾倒,浓烈的芬芳弥漫在这座新开的宫殿。
酒都倒了,难道还要推辞?何况月色当空,好友在侧,正是品酒的好时候。就连宝生几杯酒下肚,都活泼了不少。他笑吟吟地指着蛟龙说:“蛟龙大人,我真是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那个时候在贺家,我们都以为你也是妖怪。那样难得一见的好颜色!哪怕你们二人是凡人,只怕也是最般配的一对!”
蛟龙熨帖又紧张,面不改色。伸手一捏宝生的脖子,宝生一下昏昏沉沉趴在了桌子上。而蛟龙还一点头,微微一笑:“小孩就是小孩,喝的那么醉了。”
越小舟一伸手,抓不住天旋地转之中蛟龙的手,几次错过后才准确抓住他的手腕,一字一句道:“你,你别欺负他!他,他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呢。”
蛟龙抱住已经有些迷糊的越小舟,顺从道:“好。十五岁确实还小,你说十五岁的孩子懂什么?能做什么呢。”
宋何意诧异地瞥他一眼,又转过头去,并不打算说话。
越小舟只是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也,我也......”
蛟龙耐心等了一会,把耳朵贴近越小舟,轻声哄:“你也什么?”
越小舟也学着他屏息听,只听到风声飒飒,还有宋何意偶尔放杯的声音。这才含含糊糊地说:“你也不能欺负我。”
蛟龙没有辩解,只是一遍遍保证:“我不欺负你。我答应你了,我不会欺负你的。”
越小舟看着天旋地转,眼前转的一半是天空,一半是蛟龙的胸膛。他突然哑着嗓子说:“这就是长大之后吗?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蛟龙嘴唇开合,却完全说不出话。
失忆的越小舟说,长大也没有那么糟糕。
可是蛟龙知道,长大的越尽山过的没有那么好。
他只过了很短很短的好日子,就陷入了难以逃离的苦难之中。